夜夜夜思
—菜根谭的智慧(3)
圣印法师著
一日一则,一期一会
《菜根谭》一般人看作是圣典,但一提到‘圣典’两个字,就以为是二千年前的释迦牟尼、耶稣、孔子、老子或庄子等的经典,或是其他一宗一派的祖师写成的宗派圣典,其实《菜根谭》并不是那样古老的书籍,而是大约三百年前的著作,作者并非大宗一派的祖师,而是一个涉猎过道教、儒教,尤其是对佛教特别通达的人,所以他能引用各教的教义词句,可说是一部彻研三教真理的结晶。
作者不但把三教的思想化为己有,更把三教的道理,平易地阐述出来,使人读了咀嚼玩味,体会其中困苦艰辛的经验、清冷淡泊的趣味,对于人的正心、修身、养性、育德,有不可思议的潜移默化力量。它是一部万古不易、教人化世的圣典。作者的一言一语都含义深远,字句虽是片断的,却很能警世感人,真正是一本有益于世道人心的书籍。
《菜根谭》共分前、后三集,前集有二百二十五则,后集有一百三十五则,共计三百六十则;正适合一日一则,天天直见生命。体裁是随笔,也有人视作‘语录’,其根本思想是中国的思想、儒教的现实主义、老庄的玄旨,以及佛教的道法,所谓三教合一,集结儒、释、道各派的精华,冶于一炉,诚为旷古稀世之奇箴宝训。
作者隐君子‘洪自诚’,明代人,号‘还初道人’。关于他的事迹,没有正史可稽,所以很难断定他是一个怎样的人。当时社会局势十分混乱,他对于功名吉田贵看得很淡泊,专心埋首于著述。他的著述很多,如《联瑾》、《樵谈》、《笔畴》、《传家宝》等书,都是当时的警世教言,虽然后世无传,但这本《菜根谭》却散放不朽的光明,欢喜读它的人不少。从《菜根谭》中可看出作者的思想、文辞、性格等,绝不是一般学者如胶柱鼓瑟或侈言清谈者流所可比拟。
书名为何叫《菜根谭》?宋儒汪民曾说:‘得常咬菜根,即做百事成。’胡康侯听了这话,击节叹赏。菜根者,即青菜的根,如萝卜、番薯、芋头等粗食,咬得菜根,即表示能够受艰难困苦,才会做成伟大事业。洪先生取斯语以为书名,其寓意是在淡淡乏味的菜根中有著无限真味存在,故本书是修身处世不可缺少的精神食粮。
如果把东方与西洋的文章作一比较,西洋的文章是较为客观写实的,描写生动而有力,但蕴藉的意味并不深远。东方的文章用字虽然不多,含义却特别隽永丰富。因此,西洋的文章如油画一样,东方的文章则如文人的墨宝,不著华丽而韵致无穷。东方文章解释方面不大注重,要读者自己去省悟、去自觉,这可说是民族性的自然趋向。因此,《菜根谭》充分代表了东方文艺的特色,这大概没有人能够否认吧!
推究‘菜根’的意义,‘菜’就是所谓青菜的菜叶,‘菜根’如萝卜、大根、牛蒡等,是一种粗俗淡泊的食品,在《鹤林玉露》一书中说:‘士大夫不可一日离菜根,百姓不可一日无色水。’这是当时贴在寺庙的门框上,教人去咬菜根味的警语,其意义是老百姓如无菜可吃,徒嗅菜根以疗饥渴,那么就是政治家的不是了。故看一般老百姓的面色即知当时执政者的成绩如何。因此‘菜根’二字,当时十分流行。用此二字警告世人,以坚忍、清苦磨练身心,栽培灌溉,充实自我。这是作者洪自诚亲身体验孕育出来的结晶。故本书颇通人情世态,里面包蕴甜、酸、苦、涩等人间味道。
《菜根谭》也有同名异类者,如乾隆五十九年,以还初堂主人的识语为冠的洪应明之著作便是,这与本讲话所用的底本,虽然有人说是同人异名,其实不管是内容、编纂等都有悬殊的差异。
洪自诚的《菜根谭》分为二集,洪应明的《菜根谭》不但分为修省、应酬、评议、闲适、概论五项,尤其里面散见清朝石惺齐之《续菜根谭》的语句,故我们可以断定洪应明的《菜根谭》是后人的合纂,唯洪自诚的著作才是正宗。
本书问世后。博得许多人的赞赏,学者间争先恐后写了很多续篇,或类似的书籍,其中只有清石惺齐的《续菜根谭》二卷、刘子载的《吾家菜根谭》二卷比较出色,而这更突显原典的可贵价值。
不亲富贵,不溺酒食
人总是喜欢偏于一端,这种倾向有失中庸之道。孔子说:‘疏食饮水,曲肱而枕,乐在其中矣。不义而富且贵,于我如浮云。’可见圣贤毕竟与俗不同,把富贵看作浮云,是极端光明高洁的风气。但他们并不是讨厌世间的一切,想要逃入山中栖于岩穴,过那种猿猴般的生活。
仙人要过仙人的生活,至于圣贤就不羡仙人的生活了,他们只为增进社会幸福而努力奋斗。至于嗜好喝酒喜欢吟诗的人,他们大多厌嫌世间生活,因而有目好泉石之乐,浏览烟霞之癖。企图逃世和遁世,同样是一种病态。
所谓‘泉石膏肓,烟霞痼疾’,膏肓的膏是在心之上,肓是在胸肋之下,都是药力难以达到的地方;病入膏肓是难治病症。如果人没有这种恶癖,又能悠然自得的饮酒赋诗,这样处世安身,则立己立人,不与世间风俗相抵抗,就是处世的要诀啊!
【后集○一七】
有浮云富贵之风,而不必岩栖穴处;无膏肓泉石之癖,而常自醉酒耽诗。
恬淡适己,身心自在
‘竞逐’是竞争相逐的意思,世人为了想得到功名利禄,互相争逐排斥,就像人喝醉了酒而半颠半倒一样。这在旁观者看来有点狂气。和这样的人相处,当然不好表示出自己的真意,只有听其自由,顺其自然,切不可对他露出嫌自厌弃的态度。自己也要平淡而处之,不积极于功名的有无。悠然适意而自得,千万不要认为世人皆醉唯我独醒,来夸耀自己如何。
待人处世总要顺其自然,随便由世人的竞逐,而不必夸逞自己的清高出众,如此才是处世之道,可以无往而不自如。这就是佛家所说的‘不为法所缠 不为空所缠’。所谓法就是诸法,即是世间一切的事物;缠者即是束缚之意。世间凡夫为事物纠缠,如蚕茧自缚,反而不能自由的活动。二乘声闻的学者以为世间一切事物都是空的,一切都如枯木死灰,这就是为空所缠缚了。
无论是为物所缠或为牢所缠,两方面都不能达到自由解脱的境界。竞逐于酒醉的人是为物所缠,夸逞独醒的人是为空所缠,因此如能不醉不醒超越到醉与醒之上,既不为物所缠,亦不为空所缠,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,而且身心两方面都是自在无比。这样才算是达到真正领悟真理的境地啊!
【后集○一八】
竞逐听人,而不嫌尽醉;恬淡适己,而不夸独醒;此释民所谓不为法缠,不为空缠。身心两自在者。
广狭长短,由于心念
‘延促’是表示长短,‘宽窄’是表示广狭。日月时间的长短,并非是日月本身有什么长短,而是由于我们一念而有长短的不同。所以,心情悠闲的人,虽然是一天也觉得很长,反之,心意忙乱的人,经过了长久的岁月,在他觉得比一日还短。每一个人只要对此稍一留心,自己就可以清醒过来。
如果某一天工作很忙,就感觉那一天时间过得很快。或者某一天闲暇无事,就感觉那一天时间特别长。所以时间的长短,不是时间的本身有长短,而是人的感觉不同罢了。同样的,空间的广狭也是由心所起的。心意广阔的人,虽然身处于斗室之中,也像在天地两大之间。反之,心地狭窄,虽处于天地之
【后集○一九】
延促由于一念,宽窄系之寸心。故机闲者,一日遥于千古;意广者,斗室宽若两间。
栽花种竹,心境无我
人如果能铲除物欲的念头,每天只做些栽花种竹的工作,眼中不管看见什么事情,都认为它原本就没有目的,也就是一切完成化为乌有。
汉朝司马相如所做的赋中有‘子虚’、‘乌有先生’和‘亡是公’三个寓言的人物。一个人的名字叫做‘乌有’,乌有是焉有的意思,是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,此处是表示‘一切私念完全化为无有’的意思。
其次是人应当把常人不容易忘掉的事忘掉,无论是烧香、煮茶,总不问白衣童子是一个怎样的人。晋朝的陶渊明曾在一个九月九日那一天没有酒喝了,独自一个人去摘东篱下的菊花,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人拿了酒来,那个人名叫王弘,于是两个人就对喝起来。喝到醉了,陶渊明也不问那个人姓甚名谁。这也是‘损之又损,忘无可忘’的无为精神。
【后集○二○】
损之又损,栽花种竹,尽交还乌有先生;忘无可忘,焚杳煮茗,总不问白衣童子。
知足则仙凡路异,善用则生杀自殊
世间的一切事情千头万绪,不管到什么地方也找不出他的际限来。因而对于一切事物的满足与否,全看自己的判断如何而定。所谓:‘知足者常乐,能忍者自安。’我们无论遭遇到如何的境遇,一点也不觉得痛苦,处处感到满足,这好像是离开那红尘,处于仙人的境界。反过来说,事事不知道满足,则无论处于什么境界,都是凡夫一般的境界。佛家说:‘知足的人虽然倒卧在地上,他也感觉是快乐的。不知足的人,身子虽然处在天堂,心中仍然感觉是痛苦的。’
人如果能够超出世间尘俗之外,不外是善用眼前的机会。能善用就是生机,也就成了‘于人有益,于物有用’的机用。反之,如果善用变成了恶用,便成了害人的杀机。举例来说,当一件事情初起,其目的都是为自己的利益,至于别人受了什么灾害认为没有什么关系,起了这种观念,就变成了杀机。人若是一心一意为社会为人群,这种念头就是生机。
同样一件事,根据心的一念而有善恶,其结果大不相同。能够超脱世间之外的人,只有根据自己的心念而做事,成功与失败都在所不计,并且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也会心安理得。所以,我们对于一件事一定要分别是生机与杀机,并去善用它啊!
【后集○二一】
都来眼前事,知足者仙境,不知足者凡境。总出世上因,善用者生杀自殊。
守正安分,远祸之道
有权有势的人,当他的权势旺盛的时候,好像炎炎的火。而趋炎附势就是依附那些有权威有势力的人,虽然一时得了富贵名利,但是一方面有利,一方面也有害。短暂的附和,固然一时侥幸得福很厚,但等到时衰运败,他得祸也必然最为悲惨。其祸害的来临,也必定是很快而没有避免的余地。
观察历史上的奸佞之辈,一时纵然得了富贵荣华恣逞他的权势,但等到他势败时衰抄家灭祖时,妻子家族也被他连累一同遭遇极悲惨的下场。
反之,不卖贪欲、不羡功名的人,他能够恬淡度日勤俭持家。既不阿附于权势,也不去钻营于豪门,守住淡泊生活,清闲的过日子,这种淡泊的生活趣味,是既快乐又悠久的。
诸葛武侯的座右铭就是:‘宁静以致远,淡泊以明志。’这两句话实在意义深长,不妨好好的玩味!
【后集○二二】
趋炎附势之祸,其惨亦甚速;栖恬守逸之味,最淡亦最长。
与闲云为友,以风月为家
在长著青青松树的山涧旁边,携著拐杖散步独行,世间的尘埃之气一点都不沾染。这时候伫立遥望天边的白云,仿佛两袖破衲之中都是云朵,大有飘飘然身为神仙之感。
在有绿竹的窗下,以书籍当著枕头而卧,一切功名妄念不起,等到一觉醒来,看见明月照著寒凉的毡子,此时却觉得往来于红尘和争名夺利的俗人在一起 自己也感染了一身的俗气。倒不如在青松绿竹之间起卧,洗尽一切庸俗之气来得好些。
所以,人想要转变心境,必须选择宁静无哗的居处才好。
【后集○二三】
松涧边,携杖独行,立处云生破柄;竹窗下,枕书高卧,竟时月侵寒毡。
存道心,消幻业
年轻人血气方刚的时候,色欲非常强盛,像火一般燃烧著,这时候日以继夜消耗精神而不自觉。等到得病骨瘦如柴的时候,其生活的兴味索然而色欲也就烟消火灭了。
其次,任何人对于功名利禄都想竞争得到手,但一想到老死将至,便觉得一切都是痛苦,而功名利禄也忽然如同嚼蜡一样的无味了。
色欲和名利,当人在身体健壮的时候,都是很有兴趣的,一旦有病或是身亡,兴味也随之而灭。所以,人如果能够常常对于死和病加以注意.以色欲和名利是梦幻泡影,心不起幻业,反可以增长了道心。‘生死事大,无常迅速,慎勿放逸。’佛教常以这三句话来警觉众僧,也是这个道理。
【后集○二四】
色欲火炽,而一念及病时,便兴似寒灰;名利饴甘,而一想到死地,便味如嚼蜡。故人常忧死虑病,方可消幻业而长道心。
退步宽平,清淡悠久
和别人争路要想自己抢先一步,必定把人家排挤到后面。两人相争,道路就很窄了,前进会发生困难。如果能够后退一步,不起争夺之心,自然环境平稳,身心舒适。
滋味过浓时,只能感觉愉快爽口于一时,绝不能长久。所以,人的饮食只要能够清淡,就能感觉回味悠久了。这是正藉饮食来比喻人的功名富贵,如同那浓艳滋味一样,可惜的是好景无常,难以悠久啊!
如果人能对自然风景发生兴趣 此心宁静,与世无争 自然就可以悠久无恙了。
【后集○二五】
争先的径路窄,退后一步,自宽平一步;浓艳的滋味短,清淡一分,自悠长一分。
修养定静工夫,临变方不动乱
在多事繁忙的时候,能够不乱其性的,除非是在平素闲暇的时候,能够有充分的精神修养,否则在临急的时候没有不乱本性的。
人在将要死的时候不动心,能够从容就死。这必须是生前能够看破事物的真相,否则到了生命将终的场面,绝不能无动于衷的,然而人多半是在平常无事的时候放纵逸乐,对于精神的修养全然忽略了,一朝有了困难,或是有意外的变故,就慌张失措了。
【后集○二六】
忙处不乱性,须闲处心神养得清;死时不动心,须生时事物看得破。
隐者无荣辱,道义无炎凉
荣华和污辱都是世间平凡的事情,这对于逃出世间隐遁山林度清逸生活的隐士是感觉不到。
一般世人多半和富贵的人亲密交往,结合温暖的情谊。对于贫贱的人则多半采取冷淡的态度。如果基于仁义道德的立场来与人交往,则富贵贫贱的炎凉变化就都不存在了。
【后集○三七】
隐逸林中无荣辱,道义路上无炎凉。
去思苦亦乐,随心热亦凉
当炎天暑热的时候,人人都感觉苦恼,想去避暑,想去游泳,他们只打算除去热的苦恼,结果还是不能彻底除去。酷寒酷暑固然恼人,但寒暑的侵入,是因人心苦恼于寒暑。所以,要除去暑热的苦恼,先要除去不堪忍受暑热的苦恼心。只要其心不苦热,身体就如同常常坐在清凉的庭台上。
日本甲斐地方惠林寺有一个快川和尚,因为得罪了织田信长,就和众僧徒同登寺庙的山门。织田下令部下的人,把庙团团围住,四面用火烧起来。快川和一些僧众都静静的打坐起来,泰然的人于涅槃。临终时,快川和尚还说了两句偈语:‘安禅何必须山水,灭却心头火亦凉。’快川的禅工夫和修养就在于此处。日本古歌:‘过寒热地狱不起喝茶的心,自然就不会受暑了。’
其次,贫穷是人人讨厌的事,任何人都想把贫穷赶走,但这是前世的因缘,不是人力所能强为的。大凡贫穷的人常常起悲愁的念头。只要能够把悲愁的念头除掉,身心等于生活在安乐窝中。孔子说:‘一簟食,一瓢饮,居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,贤哉回也。’这就是颜子的贤德过人之处。佛家所说的超脱生死的苦海,往生彼岸的乐土,也是这个道理。人能够灭却厌弃生死之苦的心,则此心灭尽自然娑婆寂静,此身才能往生到极乐的境界。人献苦乐之心不除,就不能得到真实的安乐。应当把苦乐之心全都除去。所谓‘欣厌两俱非’,然后才能达到更高的境地。
【后集○二八】
热不必除,而除此热恼,身常在清凉台上;穷不可遣,而遣此穷愁,心常居安乐窝中。
居安思危,处进思退
羊是一种愚笨的兽类,走路时不顾前后,角很容易触到篱笆上面,夹住而进退不得。这比喻人在前进一步的时候,需要看有没有退后的地步,才可免致灾祸上身。
虎是凶猛的兽类,人要是骑上虎背就不容易下来,因为下来就有被它吞噬的危险。俗语所谓骑虎之势,就是比喻人做事要见机而行。凡事著手的时候,先要看放手的机会,才能得免成骑虎难下的危险。如果在著手时不考虑放手之时,就容易陷于进退维谷。骑虎难下的境地,人处世必须极端慎重,以免遭到不测的祸害。
【后集○三九】
进步处便思退步,庶兔触藩之祸;著手时先图放手,才脱骑虎之危。
贪得者虽富亦贫,知足者虽贫亦富
金子比玉石贵重,公爵比侯爵尊荣。已经封为公爵的地位.而不被封为侯爵也没有什么遗憾。可是贪得无厌的人,得了金子他还埋怨没有得到玉石,封为公爵他还希望再受位侯爵。这种人虽有钜万的财产,居于王公的地位,权威势力压倒万人,但是他的心始终不满足。虽身为权贵,其实跟乞丐一样可怜。这是他的心念不正,甘愿做乞丐。
反之,知足守份的人对于自己的身分感到满足,每天虽然吃的菜蔬?羹,也比吃肥甘膏粱感觉好得多。身上穿的虽然是布衣,也比穿著狐貂的皮懊要暖和。虽然是一个无爵无位的平民,心中高尚而愉快。
总之,人间的苦乐是在于个人的心,衣食住的厚薄、爵禄地位的高低都不足道,首先还是修心最重要。近世人心不古,有很多的权豪乞丐,这使人慨叹啊!
【后集○三○】
贪得者,分金恨不得玉,封公恕不受侯,权豪自甘乞丐;知足者,(草黎)羹旨于膏梁,布袍暖于狐貉,编民不让王公。
隐者高明,省事平安
把自己的名誉向旁人夸耀来表示骄傲,不如把自己的名誉不必宣扬于世上,而能逃出于名利之外,这是饶有趣味的事情。
法国的拿破仑是向外夸耀功名的人,美国的华盛顿是功成身退逃遁功名利禄的人,前者被放逐海上孤岛,死于异域,后者则晚景逍遥名垂千古。两者相互比较,哪一个有趣,哪一个悠久深远,自然不言而喻。古德说:‘良贾深藏若虚,君子盛德容貌若愚。’意思是才华不外露,善于韬光养晦,才是处世悠久之道。
老子说:‘阡陌相连鸡犬相闻,老死不相往来。’俗话是: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’也就是唯恐怕多事的处理不当,反不如省事的息事宁人为佳。
【后集○三一】
矜名不若逃名趣,练事何如省事闲。
超越喧寂,悠然自适
厌弃世间的喧哗叫嚣而嗜好悠闲寂静的人,入于山林之中静观白云和幽石,而悟透了微妙玄机之理。反之,喜荣耀繁华的人,听见清脆的歌声,看见美妙的舞蹈,不但不觉得喧嚣,反而忘却了倦怠。在前者是厌世的隐士而后者是溺世的俗人,都是走向极端偏颇,行为都不可取。
悠然自得的人。多是由于他的内心有所准备,不为外物所控制。因此,也就没有喧嚣闲寂的分别,没有荣华衰枯的差异。他能悠然自适于天地之间,无往而不自得,这才是真正的入世高人。如果受环境改变而动心的人,那就算不得真正入世的伟人。
【后集○三二】
嗜寂者,观白云幽石而通玄;趋荣者,见清歌妙舞而忘倦。唯自得之士,无喧寂,无荣枯,无往非自适之天。
得道无牵系,静躁两无关
人感觉到白云来去一无牵挂,飞奔任他自由。陶渊明的《归去来辞》说:‘云无心而出岫,鸟倦飞而知还。’也就是说,万物现象都是往还来去一任自然的。
一轮明月悬照在天空之中,他的皎洁光明,照耀著下界的静寂或是喧噪的各地方,没有一点厚此薄彼的分别。
人的出处进退也应当像孤云无心出岫,人心的明朗更应当像悬在空中的明月一般。
【后集○三三】
孤云出岫,去留一无所系;朗镜悬空,静躁两不相干。
浓处味短,淡中趣长
人的心时常保持悠闲镇静,这趣味之能够长久,不是由浓厚的美味中得来。喝酒吃肉的味道虽浓,但这享受非常短,入口下咽之后便不再有什么。同时,也不是由富贵的境遇中产生得来,像高官显爵转瞬便成过去,况且,于隆盛荣华时,也末必能有悠闲镇静的趣味。这悠闲镇静的趣味是怎样产生的,它乃是由于淡泊之味所生。这不是喝酒吃肉和功名富贵场合中所能体验得到的,悠闲镇静的趣味,只有在贫贱的境遇当中才能够得到。
人常常感到怀物的情肠,这情肠是由于调和丝竹而发生的。所以,人生淡中则有真趣。浓厚的味道只不过是一时感觉而已,所以它的寿命是短暂的。
【后集○三四】
悠长之趣,不得于醲酽,而得于啜菽饮水;惆怅之怀,不生于枯寂,而生于品竹调丝。固观浓处味常短,淡中趣独真也。
理寓于易,道不在远
禅宗曾有这样的一句,‘饥来吃饭倦来眠。’就是说饿了吃饭,累了睡觉。这句话打开了佛教禅宗的奥妙之处。禅宗的语句多有高尚深远的寓意,但是当参禅到了意念极端则理尽而词穷,欲说而不可说了。当词穷意尽的时候,只有‘饥来吃饭倦来眠’一途了。
古语云:‘悟了同末悟。’也就是达到了意念之极,没有什么玄妙奇特之处了。对于谈论诗的旨趣说:‘眼前景致口头语。’所谓作诗的妙旨,并不在于强把平生耳目末见未闻之处一一展露,而是口头当著眼前的景物,而绝不用什么生涩难解的文字典故去言联对偶,不仅诗与礼如此,世间无论什么事都是在极平易之处,寓藏著极高深的道理。而世间的困难也多由容易里面产生出来,禅宗的‘饥来吃饭倦来眠’,和诗旨的‘眼前景致口头语’是参禅悟道作诗填词,它的玄机妙理高深到了极点,深奥到了至难处,却反而是存在于极易之处。
所以说,‘有意者反远,无心者近真’。做事于无心之中,反而与天真与自然接近了,生出不可思议的力量来。至于作诗填词,用了好些费解的语句,搜集了许多奇怪的典故,这都是出于有意而不能成真。陶渊明和寒山的诗都是很平易、很浅近的,都是些眼前的景致、口头的语句,而成为古今的名言。
禅宗李翱说:‘我来问道无余说,月在青天水在瓶。’苏东坡有词说:‘到得归来无别事,庐山烟雨浙江潮。’这都是写尽了意念的极端,全都由无心而写出来的,所以成了天真自然的名句。
再者,‘饥来吃饭倦来眠’,是王阳明说的话,而不是出于禅宗。无论怎么说,这句话原来是禅宗的偈语。王阳明是儒家与禅宗的学者,况且,这句话在禅语的全集里面很多地方出现,纵然是阳明的话。称他是禅宗也没错误。说这不是禅语而辩论的人,是不知道禅宗和王学的关系。
【后集○三五】
禅宗曰:‘饥来吃饭倦来眠。’诗旨曰:‘眼前景致口头语。’盖极高寓于极平,至难出于至易。有意者反远,无心者自近也。
动静合一,悟入无心
河里面的水流著,在这个河边境地里一点也听不见流水的声音,好比是处于喧哗噪闹的地方,一点也不堕入到喧哗里面,却领会出‘闹中取静’的趣味来。水流的时候本来是水在那里动荡,是有声音的,偏偏一点声音也听不出来,这正是在动荡之时不堕入其中,也就是‘动中之静’的意思。
高山虽然巍峨高耸,但他并不能妨碍白云通过,由此我们可以觉悟到‘出于有心,入于无心’的机用。晋陶渊明的‘云无心以出岫’,和古人所说的‘山高岂碍白云飞’,用在这里恰恰相合。
人生虽然遭遇了进退两难和意外的变化,应当像山一般不为所动,这样就可以出于有心而入于无心之境。
【后集○三六】
水流而境无声,得处喧见寂静趣;山高而云不碍,悟出有入无心机。
执著是苦海,解脱是乐乡
山林是远离世俗红尘的地方,但如果热恋于山林,而想作种种营造修建的事情,那山林也就化为风尘仆仆的市朝了。写字绘画本是相当风雅之事。如果一起贪恋的心,立刻就变成带市俗臭味的商贾买卖性质了。
如果心不执著于感染,就是俗物囤积的地方,也可以如同仙人的场所一样。此心一起爱恋,则安乐境界立刻化为苦痛。
《维摩经》里说:‘心净则佛土亦净。’所谓俗与雅不由于事物,实在是由于心。所谓苦与乐也不在于境遇,而在于心对它所发生的感觉。《华严经》里也说:‘处于世间一切皆知虚空,如莲华之著水。’故处世的要诀是不要著相。
【后集○三七】
山林是胜地,一营恋便成市朝;书画是雅事,一贪痴便成商贾。盖心无染著,欲界是仙都;此心有系恋,乐境成苦海矣。
躁极则昏,静极则明
水清明月现,心静思自明。当我们用木杖去搅清静水,水混了泥沙都会浮起来,这时候水底的任何东西都看不清了,等水澄清了之后,泥沙沉到底下,这时候就看得一清二楚。
当我们事务纷忙,情绪杂乱,脑筋被弄得把平日所记忆想像的、过去的、现在的、未来的,都突然模糊不清了。等到事情过去,心里才平静了下来,这时候便慢慢的把过去忘记的事情,一件一件的像放映影片一样出现在心头。这一闹一静的中间,表现出一昏一明的差别。
所以,我们的心要常保持清静,对于外事外物自然能够了解得非常透彻。
【后集○三八】
时当喧杂,则平日所记忆者,皆漫然忘去;境在清宁,则夙昔所遗忘者,又恍尔现前。可见静躁稍分,昏明顿异也。
卧云弄月,绝俗超尘
芦苇的花絮可以代替棉花装填到卧具里面做成被子,但那是很粗糙的下等卧具。‘一窝’的意思,就是代表一间小屋子。卧雪眠云是形容接触那清寒的夜色,在这时候卧倒在芦花被中,一尘不染可以说超脱了世俗的生活。竹叶在酿酒的时候,放到里面味道很好,所以世人便把这种酒叫做‘竹叶青’,竹叶杯就是酒杯的意思。芦花被对以竹叶杯,很是恰当。如果手持酒杯,赏风月吟诗歌,平日在红尘中翻腾的人们,一时也可以远离世俗的种种烦恼。
平日汲汲于追求名利的小人,只知使自己衣食住行豪奢丰足,他的心便自然而然的世俗化了。反之,处于清寒淡泊的境界,倒有著无穷的趣味。
【后集○三九】
芦花被下卧雪眠云,保全得一窝夜气;竹叶杯中吟风弄月,躲离了万丈红尘。
鄙俗不及风雅,淡泊反胜浓厚
衮冕行中持一黎杖的山人,为什么增加一段高尚的风雅呢?因为山人是居处在山野乡村的,能够掺杂到朝官贵人当中,必定别具一番超众出群的高风亮节。受朝官贵人尊敬崇仰,所以添增了一段高尚的风度。
反过来看,在渔父樵夫往来的地方,本来充满著大自然的景色,过著乐天知命的生活。而著衮衣的朝士,本来是在世俗间热中于功名富贵的。一旦穿了朝衣到乡间原野,同渔父樵夫炫耀它的荣华富贵,自然不免显得俗气。
况且,淡泊的滋味长久,而浓美的滋味不长。所以,鄙俗的浓丽之气怎么也赶不上清雅淡泊之风。
【后集○四○】
衮冕行中,若一(草黎)杖的山人,便增一段高风;渔樵路上,若一衮衣的朝士,转添许多俗气。固知浓不胜淡,俗不如雅也。
出世在涉世,了心在尽心
出世之道,就是脱离世间之道。世间是五欲六尘之巷,陷溺到这里的人们,妄想多端而烦闷无穷。因此想远离这些烦恼,超脱于世外,处于高尚的境界,而去作种种的修行。比如佛教就是一种出世之道。
然而,许多人认为出世之道,要居处到世间的外面。所以多半是进入深山幽谷,和世人断绝往来。这和完全离开世间,过著猿猴麋鹿的生活一样。他们认为这就达到了出世的目的,其实是大错的想法。
我们既然是人,当然与禽兽不同。原本就是带有社会交际性的动物,要是违背著人的本性进入深山幽谷,过那孤立的生活,按著做人的道理来说,并不是达到出世的目的。纵令终身住在山谷里面,过著出世的生活,也没有什么利益,不过把人退化成木石一般的物质罢了。而不能算做是出世,这只是厌世弃世的人罢了。
佛教所谓出世之道,并非厌世与弃世,而是要人处于世间和人交往,不陷溺于名利。不染于世俗,像是莲花生在淤泥里面,不被淤泥所染,反而开出清净洁白芳香的花朵,这才是真正的出世之道。佛家讲求明心的工夫,就在于穷究心的尽头处。究竟心是一个什么东西?仔细的思索一下,就可以明了心的本来面目。比方火可以使物质温暖,但也可以烧坏了东西。因此明白火性,就可以避开它烧物的害处,而取它暖物的益处。如果怕人的害处避而不用,人就不免于冻死。心的功用也如此。
穷究心性,并不是绝弃人间共有的情欲,使心像死灰一般。佛教中小乘的声闻学者们,以为妄想与烦恼,都是由情欲所起。把一切的情欲,如耳目口鼻饮食见闻等等完全弃绝,则一切是非善恶之念不起,身体像枯木一样,心性如死灰一般,这样就是人彻大悟了。其实这种见解完全错误,正像人怕火烧避而不用,终于陈死是同样的道理。
【后集○四一】
出世之道,即在涉世中,不必绝人以逃世;了心之功,即在尽心内,不必绝欲以灰心。
身放闲处,心在静中
常常把自己的身体放在闲静的境界,悠游岁月,绝不为荣华污辱得失损益而颠倒。如果喜爱荣华,悲痛污辱,夸张利益,忧愁损失,终日为外欲而摇动心神,就是把自己的身体放于恶处。若是把身体放在闲处,就无论是什么事物也不能任意的差遣我了。
自己的心要常常处于寂静,安然不为一切所动,则一切是非利害都蒙蔽不了我的本心。
所以,君子常置身心于闲静之中,临事遭变从容而不迫。
【后集○四二】
此身常放在闲处,荣辱得失谁能差遣我;此心常安在静中,是非利害谁能瞒昧我。
云中世界,静里乾坤
人常因环境而改变心情。
在玉宇琼楼里听管弦丝竹的声音,虽然流露非凡的元音,欲脱不了鄙俗之气。如果在竹笼茅舍下听见狗吠鹤叫,恍惚是脱离了浮华世间。在白云深处,仿佛别有一番世界。
在珠帘纱窗之内,听帘外的清歌,看别人的妙舞,虽然很优雅,但总是脱不了淫靡之态,沉醉之音。
【后集○四三】
竹篱下忽开犬吠鸡呜,恍似云中世界;芸窗中雅听蝉吟鸦噪,方知静里乾坤。
不希荣达,不畏权势
捉鱼捕兽必须用香饵作诱引。人欲图高官显爵,也需要以利禄来贿送才能达成心愿。但是,一旦做了官之后,又得去应付非常的苦恼,这时候再想脱身已来不及了。所以,利禄是捕捉人才的香饵,居官的人不可不小心啊!如果我们没有思想荣华的念头,就不必担心什么利禄的香饵与陷阱。得利禄不一定就是坏事,但与希望荣华的念头在一起那就错了。
做官有时候会遭到不测,这样看来,做官也许是招祸的根源,但终究的原因,都是和别人竞争角逐,为了自己的前途而引起的。如果我们不图升进,就不起竞争之心,也就不必担心做官有什么危险。
所以,作官不是危险,有竞争排斥的念头,才是危险的最大原因。
【后集○四五】
倘佯于山林泉石之间,而尘心渐息;夷犹于诗书图画之内,而俗气潜消。故君子虽不玩物丧志,亦常借境调心。
圣境之下,调心养神
离开了市廛纠纷之地,徘徊于山林泉石之间。胸中的一切尘心自然就止息下去,起了清净幽雅之念。放下帐簿等等繁琐事情,到诗书图画里钻研,鄙俗的气息自然就消除了。这样看来,人是因居处的场所不同,情绪也就大大不同了。君子虽然是不要因为玩弄物品而消磨志气,但也应当藉幽雅的境界来调整心情,不要流入卑鄙庸俗。
一般世俗之人造别墅、筑庭园、收藏珍书奇物、爱玩骨董器皿,却把一生空过,这便是玩物而丧志,君子绝不可如此。
所谓‘居移气,养移体’,因为居处地方有雅俗的不同,其心的雅俗也就不同。藉著山林泉石幽雅的境遇,转移红尘的杂乱,使自己的心性精神得到调和与修养,这就是君子与小人不同的地方。
【后集○四五】
徜徉于山林泉石之间,而尘心渐息;夷犹于诗书图画之内,而俗气潜消。故君子虽不玩物丧志,亦常借境调心。
春之繁华,秋之清爽
春天的时候,百花齐放,十分芬芳,而小鸟歌唱,蝴蝶飞舞,变成繁华的气象,令人心神舒畅。但是这样比不上秋天的景色,秋天的云白风清,兰桂的花一起开放,香馥之气四散,水色和天光合为一体,上下特别清明使人气爽。
春天、秋天的好坏,是因人而不同,同时也难有一定的评判。人不仅喜好春天的繁华气象,对于任何事都喜欢繁华热闹,不愿有冷静清寒的景色产生。相较之下,人还是超越多数人的所好而去喜爱那秋高气爽、清明之容的秋天为妙。
世间一般人都说春天是幸福之气,而秋天是阴气。诗人形容春日草木滋长
秋天。但仔细思考一下,只有近道的人喜秋而不喜春。世人所以爱春天,讨厌秋天,是根据人情来说的,不是对春秋的本质来说的。我们把这话仔细想一下,就不难感觉出其中有极大的道理在。
【后集○四六】
春日气象繁华,令人心神骀荡,不若秋日云白风清,兰芳桂馥,水天一色,上下空明,使人神骨俱清也。
得诗家真趣,悟禅教玄机
诗是用文字来表达的,理解文字的人未必能够作诗。诗是言志的,我们用诗来表达志向的如何。如果志向没有诗意,无论把文字写到任何深奥程度,都不能作出好诗。反之,纵令一字不识,而有诗意的人,就是他自己得了诗人的真趣,认识不认识文字都没有关系。
禅有许多是不立文字而教外别传,原不拘泥于文字。中国禅宗的六祖惠能是新洲的一个樵夫,有一天听人诵念《金刚经》,忽然有了悟解,就到黄梅山大满禅师那里做一个捣米的和尚。有一天,大满禅师对七百个和尚当中的高徒神秀,试验他悟解禅机的程度。不识字的慧能禅师比神秀优秀得多,因此承继了五祖的衣钵,成为禅宗第六代祖师。
可见理解文字不过是表现意志,仅仅通达文字,并不能得其真趣。不仅作诗和参禅如此,一切事情都是如此。
【后集○四七】
一字不识而有诗意者,得诗家真趣;一偈不参而有禅味者,悟禅教玄机。
相由心生,相随心灭
把弓的影子当蛇蝎来看,这是疑心生暗鬼。晋朝一位名叫乐广的人,曾作过河南的县令,有一个亲友病了很久,他派人去打听。原来是亲友之前到他那里喝酒的时候,看见酒杯里有蛇,回去后感觉精神惶恐而得了大病。他以前所见的蛇影,乃是河南县府墙上挂著的角弓上面用漆画的一条蛇。乐广考察的结果,知道是那蛇画的影子照到了杯子里面,于是又把这位亲友请来饮酒。当场叫他又像以前看杯子里面的蛇影,对他说明这是角弓的蛇影,并不是杯子里面真有了蛇。他的亲友豁然大悟,终年的大病也就好了。
楚国有一位熊渠子,有一天走在山里,看见了一个卧牛石,以为是一头石虎而用箭去射,把箭射到石头里面。另外,汉朝李广在打猎的时候,看到草里面有一头猛虎,他用箭射去,老虎并不动转,李广近前一看。原来把箭射到石头里面,连箭尾的羽毛都没在石头里了,这是著名的‘射石饮羽’的故事。
以上故事都源于人的心机一动,看见的东西都像要杀害自己的东西,心怀恐惧,从而起了杀机。反之,自己的心念静止于无念当中,石虎也可以变成海鸥。《世说新语》里面记载:晋朝有一个有权威的人叫做石勒。当时的人民对于他这一族人都非常害怕,视之为狼虎。有一位高僧叫佛图澄,很得石?的尊敬。他常常和石勒的养子石虎在一起闲游,石勒一族的人也都敬服佛图澄的道德。这就说明佛图澄的高德可以感化石虎的暴威,使他化为柔顺,宛如猛虎化为海鸥一样无害了。可见一个人如能做到无念无心的地步,对周围之物都不起敌意。不但不足以畏惧,反而可使他服从自己,共同在一起游乐。
南北朝《南史》中有叫做孔稚圭的一位官吏,他是齐明帝时候的南郡太守。他在家里营造山水楼台,闲暇的时候独自饮酒取乐,从来不打扫庭堂,以致池塘里的蛙声天天喧噪。有人问:‘太守是否要效法陈蕃之为人?’他说:‘不是的,这蛙的声音像给我在吃饭饮酒的时候来作鼓乐助兴,我并非要效法陈蕃约为人。’蛙鸣之声本出于无心无念,这喧噪的声音反而成了助兴的鼓乐。
我们眼见、耳听的一切,如果是起于个人的心念,就发生了喜欢和憎恶。石虎可作海鸥,蛀声可当鼓乐,所见、所闻之物,不但不含有杀机,反而显露天然的真机。所以,天地万物的善恶,共缘于我心一念的变化。
【后集○四八】
机动的,弓影疑为蛇蝎,寝石视为伏虎,此中浑是杀气;念息的,石虎可作海鸥,蛙声可当鼓吹,触处俱见真机。
来去自如,融通自在
世间如海一样风波无常,如果不知道渡海的技术,则一生之中不知道要遇到多少困难?所以,渡海的技术要加以讲求。自己的身体好像一艘没有绳缆牵系的船一样,风吹的时候就向前流行,风止的时候就停止,任著风向吹动绝不会有翻船的危险。
其次,自己的心能够像枯木死灰一样,对于外界毫不动心。即使是受到刀割而心不痛,涂上了香料而心不喜。换句话说,遇到顺境就向前求进,遇到逆境,就退屈于下。心能离开了名利之念,就是被人侮辱也不生气。接受名誉也不欢喜,这样就能够乐道顺天,安然度过一世。
【后集○四九】
身如不系之舟,一任流行坎止;心似既灰之木,何妨刀割香涂。
忧喜取舍之情,皆是形气用事
人情的一举一动都是天意,然而,很多人却违反天意做出不公平与偏颇的事来。
一般人听见莺鸟的歌声都感觉悦耳,听见了蛙鸣骚乱感到厌恶。莺声与蛙声的区别,乃是人情的感受。一般人看见了美丽的花都爱慕而想去栽培,看见了杂草丛生就想把它连根铲除。对于花与草的爱恶,也是根据人情才有了差别。但若仔细考虑,一切善恶美丑都是人做出来的。如果能去私欲存天理,则莺声蛙鸣都表示出人间真正的玄妙道理。美花杂草也都是冥冥中所赋予的生生之意。
万物是根据天地自然之理而平等生生化育,因此,我们不应该任意加以善恶好丑的区别。
【后集○五○】
人情听莺啼则喜,闻蛙鸣则厌,见花则思培之,遇草则欲去之,但是以形气用事。若以性天视之,何者非自呜其天机,非自畅其生意也。
梦幻空华,真如之月
人到了老年,就和壮年血气正盛的时候大大不同了。毛发脱落,牙齿稀疏,任何人都是免不了的。人的形体本来是幻影,时刻变迁,绝不是不变的,所以人把人体叫做‘幻形之体’。至于凋谢,是形容人的衰老变化好像花草凋落,任凭你是再世的美人或是勇敢的英雄。一到了老年,身体的幻形就变成衰老不堪。这事是不回避免,也只好顺其自然了。
我们的幻形虽然是如梦幻,但人的实性则充满于天地间而不变。我们把这不变的实性,叫做‘真如’。真就‘真实’,如就是‘不动’的意思。这个真如的自性,依著因缘次第而幻化山河草木人畜虫鱼,恰似水因著空气的作用而次第化为雨霰雪水等。这形体虽是千变万化,但本性是一点也不变的。
诚如古人所说的:‘青青翠竹悉是宜真如,郁郁黄花莫非般若。’能够悟得了此理,也就明了了宇宙的真谛。
【后集○五一】
发落齿疏,任幻形之凋谢;鸟吟花开,识自性之真如。
欲心生邪念,虚心生正念
日本古时候有个快川和尚,他因为得罪了织田信长,被信长的士兵围住寺院,把寺里的和尚都用火烧死,快川在临终时说了两句偈言是:‘安禅何必须山水,灭却心头火亦凉。’这就是在精神上把握住定静安虑之道,所以临大难而不苟,一切热火与酷刑都不能使他们动心。不像小人的人随著境遇有种种的转变相反,达人的心可以心来转变境遇。佛家所谓:‘行人修德虽火坑亦是青莲。’就是这个道理。
心中不定,不能把握欲念,即使是远离都市隐避到山林,身体虽得安静,心中却充满了欲念,如滚水一样沸腾,反而烦躁不堪,因此,一切的寂静对他而言是毫无感受的。
反之,人若能去人欲存天理,心常放在空虚之地,则精神抖撤。虽然在盛夏酷暑中,也会感到清凉。虽然有车马声音杂沓其心亦不感觉骚乱。所以说,万里均由心念所生啊!
【后集○五二】
欲其中者,波沸寒潭,山林不见其寂;虚其中者,凉生酷暑,朝市不知其喧。
富者多忧,贵者多险
俗语说:‘谩藏诲盗。’又说:‘多藏厚亡。’金钱是招祸之根。在金钱储存太多的时候,如不设法预为退身之计,失败的时候往往是一塌糊涂,倒不如无钱时候的平安。
富豪长者,一旦破产,多因债台高筑被逼而亡身,反而此贫穷的人痛苦。所以,有钱的人比不上贫穷的人无忧无虑。
在路上迈高步的人,当他跌倒的时候,要比一般人来得快些。这好比地位高贵的人,不及身分卑贱的人常能保持安稳。这并不是说富贵可厌而贫贱可爱,实在是因为世人多半知道富贵的利,而不知道其害。仅知道贫贱的苦而不知其乐,明白了贫富的利害得失,就知道富贵不足贪,贫贱亦不足厌。
【后集○五三】
多藏者厚亡,故知富不如贫之无虑;高步者疾颠,故知贵不如贱之常安。
读易松间,谈经竹下
《周易》是圣人说明天地妙理的书,在露天的窗子下,天将破晓的时候读它,一面用丹砂来研磨松树间的露水,圈点著逗句,注明了要点,这都是超脱世外的高人隐士所做的清雅之事。
在正午的时间谈经说法,一面敲著宝磬,声震竹林生风作音,这种宁静的景况是出尘离俗僧伽的清高行为。世人从早到晚汲汲于名利,走在尘俗之间,百忧感其心,万事劳其形,精神自然就颓丧了,身体也会渐见衰败。如能时时把身心移到这样悠闲清雅的环境,则身心得以焕发,恢复本色,才算是得到了天地间的真趣。古人悠游于林下不入于尘俗,其中的道理很奥妙,其中的趣味更是深长啊!
【后集○五四】
请易晓窗,丹砂研松间之露;谈经午案,宝磐宣竹下之风。
人为乏生趣,天机在自然
花天生就具有美丽的颜色和芬芳的香味,如果把它栽种在盆子里长起来,终究比不上自然的芳香艳丽,并且缺乏生气,不比自然的茂盛。鸟本来有美丽清脆的声音,如果把它捉到笼子里豢养,教它各种音声来啼唱,总是嫌过于呆板,不若自然来得活泼。人在山间看见花鸟互相交错飞舞,心中自然感到有说不出的乐趣。
总而言之,损坏了自然的生机和天然的风趣,就不能领会出天真的妙趣。所以,古人说:‘勿背天之道,勿绝地之理,勿逆人之伦。’不仅花鸟如此,无论天地万物,都要顺其自然生长,才能感到真的乐趣。世间人们往往喜欢违背自然而勉强造作,这可以说是人生的虚幻,是怎么样也不会悠久的。
【后集○五五】
花居盆内终乏生机,鸟入笼中便减天趣;不若山间花鸟错集成文,翱翔自若,悠然会心。
烦恼由我起,嗜好自心生
世人把‘我’之一字看得太重了,所以惹出种种的嗜好和烦恼。
古人不以‘我’为重,总以‘物’为贵。这乃是因为身体是由地水火风结合而成,不能执著一己之我,因此人的思想也是时刻改变而不停止。陶渊明说的‘悟今是而昨非’,就是这个道理。有时喜悦,过了一个时期忽然悲观起来,推究原因,不外是执著「我’,因而有了种种的嗜好和烦恼罢了,如果人能达到无我之境,明白自己不如外物之可贵,就不起贪心。贪欲、嗔恚、愚痴所谓之三毒,实是一切烦恼之根源,这些烦恼的兴起,实因思想中执著「我’一字。
古人不知道有我,何能被烦恼所侵?因此,古人的无我之语可谓一语破的,得了其中真谛啊!
【后集○五六】
世人只缘认得我字太真,故多种种嗜好,种种烦恼,前人云:‘不复知有我,安知物为贵。’又云:‘知身不是我,烦恼更何侵。’真破的之言也。
以失意之思,制得意之念
人被功名利禄之心驱使,都想居于人们的上位,于是互相竞争、互相排斥和互相倾轧。但是岁月不待人,只知计较名利,不知老年将至,功成名就的人还可以勉强保住于一时,而失败的人就老大徒感伤悲了。如果人以老人之心来看年轻人的斗争状态,就会对于这个时间不久的人生慨叹,而犹争长论短,奔驰角逐,实在是愚不可及的事。即使幸而达到了功名富贵,一般人都喜好热闹繁华的生活,对于凋零没落的景象他们从不一顾。
俗语说:‘常将有日思无日,莫待无时思有时。’人能时时以零落清冷之心,去看富贵人们繁华奢侈的生活,自己就会更加谨慎,自然而然的就能抛弃铅华靡丽的念头。
【后集○五七】
自老视少,可以消奔驰角逐之心;自瘁视荣,可以绝纷华靡丽之念。
世态变化无极,万事必须达观
人情之所以有变化也正如人一样。人由青年到老年就有很大的变化,何况是人情,当然也逃不出随著年龄与时代而变化不同。所谓‘不宜太认真’,就是不要固执己见,不要过于主观,总要倾乎人情去做人做事。
宋儒邵尧夫说:‘昔日所云我,我今却是伊,不知今日我,又属后来谁?’这话的意思说明了连自己都保持不住原状时时刻刻在变,那就难怪人情是瞬息万变了。如能了解这个道理,自然除去了‘我执’的偏见,而能自由自在的处世。
人自己本身尚且在变化不可常久保留,就无怪乎世间人情的变化万端了。
【后集○五八】
人情世态,倏忽万端,不宜认得太真。尧夫云:‘昔日所云我,而今却伊,不知今日我,又属后来谁?’人常作是观,便可解却胸中罥矣。
闹中取静,冷处热心
在事务繁忙的时候,如果能够心平气和的处理事情,身体虽忙心仍有多余的时间,这就所谓‘忙里偷闲’。无论有多大的困难与苦痛,都可以把它除去而得到快乐。
其次是在一切的事情不能顺心如意的去施行,弄到了失败和绝望的地步。这时候千万不要自暴自弃,一定要下定决心再接再励奋斗,在冷落失望当中,应当以烈火般的热心去解决苦况。那么身虽在困苦之中,心反添加了人生的真趣。以这种心情去做事,就使事业在失败当中获得成功的机会。
【后集○五九】
热闹中著一冷眼,便省许多苦心思;冷落处存一热心,便得许多真趣味。
世间原无绝对,安乐只是寻常
天地间的苦乐都是相对的。在一种安乐的境界里,相反的必有一种不乐的苦痛存在。同样的道理,有一种美丽的景色,必定有一种相反的不好的景色抵消它。举例来说,贮存金银财宝,终日饱食美味,这就是一种乐境的享受。同时怕财产失落,于食美味之后,又感觉肠胃的痛苦,这都是和快乐相对的不快乐。
人如果能够乐天知命,就是吃寻常的家常便饭,观赏自然的风光,不担心禄位也不为名利劳心,凡事随遇而安,自然到处都是安乐场所。一般人不知道这个道理,只贪图快乐境界的好光景,却不知道有不快乐和不好的光景将要发生。人的贪念不息,就有倾跌的危险而致狼狈不堪了。
【后集○六○】
有一乐境界,就有一不乐的相对待;有一好光景,就有一不好的相乘除。只是寻常家饭,素位风光,才是个安乐的窝巢。
接近自然风光,物我归于一如
古诗《四时读书乐》里面有两句诗说:‘好鸟枝头亦朋友,落花水面皆文章。’这是形容乾坤的自在,天地的真知。人住在靠近山边水滨的地方,每天在早晚之间高卷窗帘,看见山间白云与江山的烟波荡漾,就识得了天地的伟大与自然了。
春天到来的时候,竹子和树木的枝叶都露出青色,燕子也到了构筑巢穴哺育乳燕的时候。等到秋天到来的时候,斑鸠来到枝叶繁茂的树林,不断的鸣唤声音是清脆可听。他们都是顺著天地四时的次序来迎送季节,吾人观物达到了微妙精细的境遇中,就不禁成了物我两忘的恍惚状态。
【后集○六一】
帘拢高敞,看青山绿水吞吐云烟,识乾坤之自在;竹树扶疏,任乳燕呜鸠送迎时序,知物我之两忘。
生死成败,一任自然
天地所成之物,早晚必败,所以我们对于一切事物求其成就之心,也不必太过于苛求。所谓‘希望越坚,失望也越大’,成功固然很欢喜,但遭遇了失败,就颓败懊丧而一败涂地了。
在一件事情开始做的时候,应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。成功固然不足喜,失败也不足为忧。凡事也听其自然,不必操之过急,虽然失败了,也不会过度的失望灰心。其次,天地所生之物早晚必死,人也是难免一死。既然如此,则人对于求长生之道,也就不必过于辛劳。
所以,人对事过于强求,往往反而招致相反的结果,最好是守著自然适当的尺度为要。
【后集○六二】
知成之必败,则求成之心不必太坚;知生之必死,则保生之道不必过劳。
处世流水落花,身心皆得自在
‘竹影扫阶尘不动,月轮穿沼水无痕。’这两句话和之前的‘风动扫竹风去而竹不留声,雁渡寒潭雁周而潭不留影。’是同一个意趣。这是物与物虽然相接,但互不相犯。
所谓‘应虚则无迹’,凡事只可虚幻,不可想其真面目。
儒家也说过:‘水流任急境常静,花落虽频意自闲。’这是定静的修养工夫,即是动中而有静。心能保持镇定,则应事接物都能够自由自在、圆融无碍了。
【后集○六三】
古德云:‘竹影扫阶尘不动,月轮穿沼水无痕。’吾儒云:‘水流任急境常静,花落虽频意自闲。’人常持此意,以应事接物,身心何等自在。
勘破乾坤妙趣,识见天地文章
人仅知道琴瑟笙鼓是乐器,但那只是人工的音乐。人能去对林间松树被风吹动的声音,和对溪流泉水击石子的声音,静心的听就感到抑扬顿挫节奏,可说是天然的音乐。‘鸣佩’是古时女人带的环佩相击叮当作响,声音清脆十分好听。
其次,以文章来说,绝不是用笔墨写到纸上的文章,这乃是人的构思造意。如果能对起于草边上的霞光和照在水中的云月加以眺望,就看出乾坤中有最好的文章和最好的图画了。
【后集○六四】
林间松韵,石上泉声,静里听来,识天地自然鸣佩;草际烟光,水心云影,闲中观去,见乾坤最上文章。
猛兽易服,人心难制
西晋大将索靖知道西晋将要大乱,指著洛阳宫门的铜骆驼说:‘我将要看见你流落在荆榛荒草里面。’后来,果然如他的预言而亡掉。当世局发生变化,无论怎样有权力的豪门权贵,转眼之间就己身家。当人在有权有势的时侯,只知道夸自己的权力勇气,以利刃武力去制服他人。对于时衰运败本身灭亡的命运,一点都不察觉,实在是可悲之至。
秦始皇灭掉六国统一天下,收天下的兵器铸造十二个金人,筑成万里长城以防备胡人的南袭。想叫子孙万代百世千世做皇帝。不料他身死尸首未干,强秦就灭于楚汉之手。可见想以武力制服人的人,实在最愚蠢不过。
西晋的王侯贵人不想自己早晚是要死,终归要葬在洛阳城外北邙山地方,被那些狐鼠来吃掉尸身,仍然每日汲汲于功名利禄,拼命的贮存黄金。一旦死亡后身体都没有了,还要黄金何用?古语说:‘猛兽易伏,人心难降,溪壑易填,人心难满。’这说明了人心是贪而无厌的。
【后集○六五】
眼看西晋之荆榛,犹矜白刃;身属北邙之狐兔,尚惜黄金。语云:‘猛兽易伏,人心难降,溪壑易填,人心难满。’信哉!
心地能平稳安静,触处皆青山绿水
心是一切善恶发生的根源,如同大地生长草木百谷一般,所以把心叫做‘心地’。波涛是起于河海而不发生于陆地,所谓‘平地起波澜’,就是说在不应该起事的地方起事。‘随在’和‘触处’两者的意义也就是到处。但人受了环境的改变而心有种种的变化。这是自己的修养还不够到家,则心易为外物所转。
如果自己修养成熟就不被物转,心上的思念也就不动摇了,无论对任何事物都能平静如常。比方说站在红绿街头,对著牡丹玫瑰一般的美人,好像是对著死灰枯木而不动心。
古语说‘天地化育万物’,而人心能作出万事,只要自己的心能和天地合为一体,没有一体偏私,就可以化育到性天之中,与天地齐德,而有化育万物之量,则到处都有鸢飞鱼跃海阔天空的妙用,可以说是活泼而无碍,无往而不自如。
【后集○六六】
心地上无风涛,随在皆青山绿树;性天中有化育,触处见鱼跃鸢飞。
生活自适其性,贵人不若平民
春秋时候,齐国有一位将军‘田单’守著即墨小城,被燕国军队围住。他集合了一千多头牛,给牛穿上红色衣服画上五彩的龙纹,把兵刃绑在牛角上面,在牛尾巴上绑一束苇草,涂上很厚的油脂。然后用火把点起来,乘著黑夜之间,牛群同燕军阵里冲去,后面跟随著敢死的勇士。手持白刃以一当百的向燕军冲杀。燕军大乱,大败而逃,这就是‘驱火牛’的典故。
其次是《左传》齐桓公集合诸侯兵侵入蔡国,蔡国溃败,齐于是乘机伐楚。楚子向齐侯说:‘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,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,不虞君之涉吾地也。’意思是说齐和楚相隔得很远。虽然把牝马牡牛互相引诱放到远方去,从齐也到不了楚地,这是‘诱风马’的典故。
这两个故事都是反自然而作出来的不合道理的事情。人有爱好自然的天性,所以峨冠大带长筵广席的人,有时候也羡慕那轻蓑小笠疏帘净几的无忧无虑生活。然而,世人多有驱火牛、诱厕马的不合理的事,不适于自然本性,富贵权豪的人应该引以为鉴。
【后集○六七】
峨冠大带之士,一旦睹轻蓑小笠飘飘然逸也,未必不动其咨嗟;长筵广席之豪,一旦遇疏帘净几悠悠焉静也,未必不增其绻恋。人奈何驱以火牛,诱以风马,而不思自适其性哉。
处世忘世,超物乐天
鱼在水中游泳,它本身并没有在水中的感觉。鸟在空中飞翔,本身也不知道四周有风。
人处在世间受外物的羁绊,自己并不知道要超脱于物外,所以终生苦恼忧愁;而能得天然的妙机,不能享自然的乐趣。
宏智禅师曾说:‘水清澈地鱼行迟,空阔透天鸟飞杳。’道一禅师也说:‘鸟虽飞去飞回,但不忘其道路。’人如果能超脱物外不为外物所系累,就能如鸢飞鱼跃享受那天然妙机的乐趣。
【后集○六八】
鱼得水逝,而相忘乎水,鸟乘风飞,而不知有风。识此可以超物累,可以乐天机。
人生本无常,盛衰何可恃
在《桃花扇传奇》里的《哀江南》说:‘俺曾见金陵玉阙莺啼晓,秦淮水榭花开早,谁知道容易冰消。眼见他,起朱楼,眼见他,宴宾客,眼见他,楼塌了。这青苔碧瓦堆,俺曾睡风流觉,将五十年兴亡看饱。乌衣巷,不姓王,莫愁湖,鬼夜哭,凤凰台,栖枭鸟,不信这舆图换桥……诌一套哀江南,放悲歌,唱到老。’这一段弹词和以上所说的是一般无二的。
绝代豪富,千古英雄,只逞一时的荣华,弄一朝的权势,想不到如春梦一场。人若能悟透‘盛衰不常,强弱皆空’的道理,自然就不为野心所困,不为物欲所缚,心中常存这样的念头,则渴望功名富贵的心理,自然而然就消失了。
【后集○六九】
狐眠败砌,兔走荒台,尽是当年歌舞之地;露冷黄花,烟迷衰草,悉属旧时争战之场。盛衰何常,强弱安在?念此,令人心灰。
宠辱不惊,去留无意
世人都喜好荣华,厌恶蒙受屈辱,但这都是个人的运命与际遇,不是人力所能强为。所以人对于得失应淡然处之,是所谓‘宠辱不惊’。
人看见庭前的花开花谢,和人间的荣辱是同样的光景,所以应当绝不对于得失荣辱动心。
一旦致仕或真除,对于去留升降应当毫不介意,把他看作天外的云彩一般,任他随风向去留,没有一丝一毫的固执与挂碍。这样的人生,才算是完满达成。
【后集○七○】
宠辱不惊,闲看庭前花开花落;去留无意,漫随天外云卷云舒。
苦海茫茫,回头是岸
在晴朗的月光下,虫鸟都可以自由飞翔,只有飞蛾偏要扑向夜间的灯火被活活的烧死。在山林绿草之中,很多东西都可以作为自由的饮食,鸱鸮偏偏喜欢那些已死的腐败老鼠,这比之人是说天地是广阔的,饮食是自在的
一般世人只顾贪图高官厚禄,认为不如此就不足以保全他的身家,终而贪婪事败而亡身破家,恰如飞蛾鸱鸮一样不知死活。
可是,世间的人有几个人不去做飞蛾与鸱鸮呢?这实在是令人概叹而没有价值的事啊!
【后集○七一】
晴空朗月,何处不可翱翔,而飞蛾独投夜烛;清泉绿草,何物不可饮琢,而鸱鸮偏嗜腐鼠。亿!世之不为飞蛾鸱鸮者,几何人哉!
求心内之佛,却心外之法
船筏只是渡河的工贝,渡过了河海就一文不值了。然而,只说船筏而不渡河海,或者渡过了河海还不肯舍弃船筏,都是执著不化的人,实在是愚蠢的行为呀!佛祖圣贤的经论,大都读了之后给予转迷开悟的方便。经论好像是渡海的船筏,人能够藉著它度过烦恼生死的苦海;然后就把它舍弃,才是一个无事的道人。进一步更能因此转迷开悟,用悟来转迷。等到迷没有了,开悟也就成为无用之物。
在烦恼生死之外,菩提涅槃也可以说是乌有了。既能断尽烦恼生死,则无别求菩提涅槃的必要。修道的若是不明此理,而自称大彻大悟,得了菩提涅乐,仍然和执著于船筏之理同样不通。《传灯录》上说:‘如不了解心即是佛,那真是等于骑驴而觅驴。’又说:‘参禅有两个病,一个是骑驴而觅驴,一个是骑驴而不肯下驴。’《涅槃经》上说:‘一切众生皆有佛性。’马祖禅师也说:‘即心即佛。’佛不可在自己之外去求。人人自心即佛而不自知,心向外去求佛,就好像骑驴而更向他方去找驴。
另有一种禅病,那便是无论怎样坐禅终究不能了悟,这叫做‘不了的禅师’。以前所说的不能舍去船筏而执著船筏,这和骑驴不肯下驴,是同样的病态啊!不仅参禅的道理如此,世上任何道理都是如此。我们应当好好加以注意!
【后集○七二】
才就筏便思舍筏,方是无事道人;若骑驴又复觅驴,终为不了禅师。
以冷情当事,如汤之消雪
古来权贵英雄的功勋伟业固然显赫一时,但以冷眼人在当时站在旁观的立场,就已经认为他们不过是如蚁聚膻,如蝇竞血。何况千百年后,早已事过境迁,只不过是电光石火的倏然一现而已。
其次,对于是非得失在当时亦不过蜂起猬兴的故事,像庄子所说的蜗牛角较雌论雄的许大世界了。
荣华易逝,好景不常,人能深深体会个中的道理,自然可以打消争逐是非得失念头。
【后集○七三】
权贵龙骧,英雄虎战,以冷眼视之,如蚁聚膻,如蝇竞血;是非蜂起,得失谓兴,以冷情当之,如冶化金,如汤消雪。
彻见真性,自达圣境
人被外物的欲念所困系,自然感到人生是可悲的。反之,如果能彻见自己的真性,则心不为外物所累而悠游自适,这时候就会感到人生是快乐无比的。孟子说:‘役物而不役于物。’老子说:‘人之大患在吾有身,及吾无臭则吾有何患?’道理在此。
佛陀的精义,在于袪除烦恼,圆证无生。怎样能够袪除烦恼呢?那就要从彻见自己的真性上下工夫。真性就是天理,人能去人欲存天理,即能照见真性即见如来,然后达到圆证无生的地步。佛陀尝说人生无常,又说人身难得。佛陀是在人中成佛,且在人中说教,足见佛并未否定人生,佛所以这样做,乃是欲在人生当中以圆觉来证道,使人生达于无生的地步。吾人切不可以无生为否定人生。再者,人受了物欲的束缚,认为人生是可悲,唯其能悟得生的可悲,便可以消除妄想与我执。唯其知道人生的可乐,圣人的境地自然就可以现前。
【后集○七四】
羁锁于物欲,觉吾生之可哀;0犹于性真,觉的吾生之可乐。如其可哀,则尘情立破;如其可乐,则圣境自臻。
心月开朗,水月无碍
我们接触任何事物的时候,心中如果不起一点物欲的私念,就好像冰雪遇到了日光和火焰,一切障碍都融化于无形了,因此不为物所动,自然不受物所害。
其次,被事物所转动的人,都是因为他心中有物欲。如果物欲不起,绝不会受物所转动。这时候眼前自有一段空明,也就是不起尘念,心境豁然开朗。一切烦恼都云消雾散,而心眼的光明对于任何地方都可照透。
达到这样的境界就恰似明月悬在青天之上,月影映照在河海之中,无碍自在,天地万物莫不被无量灿发的光明所照破了。
【后集○七五】
胸中即无半点物欲,已如雪炉焰冰消日;眼前自有一段空明,时见月在青天影在波。
野趣丰处,诗兴自涌
灞水是在陕西省西安府蓝田县北到咸宁县和渭水会合的一条河。郑綮(字叫‘蕴武’)在唐昭宗乾宁年间官拜相国,他善于作诗。有人问他说:‘相国最近可有新诗吗?’他说:‘诗兴在灞桥的风雪之中,这里怎能得到?’另有一位诗人贺知章是永兴人,在开元年间官拜侍郎兼集赋殿学士,天宝初年他做梦梦到仙宫去游玩,因而有所感悟,自己请求作了道士,告老还乡在乡间盖了一座庙叫‘千秋观’,又请求朝廷把周官湖数万顷方圆的水塘作为放生池。于是,唐明皇下诏赐给他《镜湖》、《剡川》两首歌曲。
诚如郑綮所说,诗歌的思藻不在琼林瑶树金殿玉楼之间,而在风雪之日骑驴过灞桥之处。此时如果微吟诗句,则四方的林岫广阔浩然,有不可言喻的壮丽景色。因此风流清兴,不在珠帘画栋酒池肉林之中,而在唐明皇赐给贺知章的《镜湖》一曲。在这种地方一个人独行,眺望欣赏不完的天然美景,再也没有比这更美的事了。
总之,诗思雅兴不在于富贵显荣之处,而在于脱尘超世之地。
【后集○七六】
诗思在灞凌桥上,微吟就,林岫便已浩然;野兴在镜湖曲边,独往时,山川自相映发。
见微知著,守正待时
秦朝末年陈胜起兵于农家,反抗秦朝的暴政,虽然后来事败被杀,却留名千古,万世流芳。他在少年的时候和其他少年一同锄地,大家都笑他。他说了一句大话:‘燕雀安知鸿鹄志。’他后来果然起兵抗秦而成功。
以鸟来比人所谓‘伏久者飞必高’,以花来比人所谓‘开先者谢独早’。陈胜起兵最先亦是先行失败的一人,汉高祖刘邦起兵最迟年龄亦晚,可是成功最大,先灭秦而后灭楚,造就了汉朝四百年的基业。以人比物虽不尽恰当,但参之人事窥以天道,离道就不远了。
是以成功的迟早,凋谢的先后,虽是人事的努力,其中却有天道的存在。又何必斤斤于蹭蹬之忧呢?
【后集○七七】
伏久者飞必高,开先者谢独早;知此,可以免增蹬之忧,可以消躁急之念。
森罗万象,梦幻泡影
天有四时是春夏秋冬,人也有四时是生旺衰亡。古时以秋气肃杀白帝行权,树木花草到了秋天,被寒霜所践,枝叶凋落花萼枯萎。这比之于人一如中年已过。渐渐迈入衰老。
俗语说:‘月过十五光明少,人到中年无后成。’人世的荣华富贵只不过短短的几十年光阴,等到死后盖棺,则一切子女钱财都于我无用。所以有人主张:‘儿孙自有儿孙福,不与儿孙作马牛。’这是看破了世事的说法。人能够常作存此想,就可以减少贪欲的私情,也不致起争名夺利的念头了。
【后集○七八】
树木至归根,而后知华萼枝业之徒荣;人事至盖棺,而后知子女玉帛之无益。
在世出世,真空不空
佛教说真空而妙有。《般若心经》说:‘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。’天地万物各种形相的历然显现,实在是因为诸种因缘而显现的色相,原来本无实体。比方说,一间房屋是用土木竹石等物质构合而成。本来没有所谓这‘家’的实体,既无实体就不能不说是‘空’了。我们的身体也是如此,人类的肉体本由地水火风和合而成了五尺之躯。地水火风一经分散,就立刻会灭亡。这岂不是空的迹象吗?所以说:‘色即是空。’然而另一方面,虽然说是空,但明明白白的眼前显现了自身,怎能说那是空而无有呢?所以又说:‘空即是色。’如此万有莫不是空,空也即是万有。明白这‘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’的道理,就不可不把这空有圆融无碍的应用起来。
‘空’、‘有’很容易偏于一端。所谓‘真空’并非离开有的‘空’,是色即是空的‘空’,而不是像偏空是什么也没有的虚无。执著于万物的形相,而认为有其实体的当然与真理不相契合;如果破形相而堕入虚无的偏空,也是违背了真理。要是偏于空与有任何一方面,都是违反真理的邪见。世尊怎样解释这个问题?那就是‘在世而超世’,这就是佛教最上乘的教义。
其次,放纵人欲是一件大苦恼,但完全绝弃人欲也末尝不是苦恼。比方说触著火焰会被烧死,但背弃了火也会冻死。因此,最好是不触不背而善为运用。同样的道理,纵人欲陷入于著相,绝弃人欲堕入到破相。都不免于苦恼,最好不执著也不破坏,善自修持,由微入渐而倍得其中妙处。
【后集○七九】
真空不空,执相非真,破相亦非真,问世尊如何发付?在世出世。徇欲是苦,绝欲亦是苦。听吾侪善自修持。
欲望虽有尊卑,贪争并无二致
古时候战争用兵车,大国有千辆以上称为‘千乘之国’。崇尚节义的烈士,纵然把千乘之国给与他,他也可以让之而不受,因为他重的是名。贪利的人一文钱也在所必争,因为他重的是利。
人类的品格,竟有天上和地下的区别,只是他们原始俱来好名与好利的心别无二致。天子经营国家每日焦思苦恼,乞丐为一碗残菜剩饭竭声呼号。他们的身分地位有著贵贱霄壤的悬殊,而他们的焦思苦恼一点也没有两样。在天子之位当然不必亲自奔走于事物,旁人看见他是快乐的。但是,以贵为天子之身夜夜不得入梦的苦心焦虑,又有何人知道呢?人能达观一点,自然一切就少有挂碍,就没有什么绝对的是非与分别心了。
【后集○八○】
烈士让千乘,贪夫争一文,人品星渊也,而好名不殊好利;天子营家国,乞人号饔餮,分位霄壤也,而焦思何其焦声。
毁誉褒贬,一任世情
俗语说:‘看破世事惊破胆,识透人情冷透心。’饱经世故的人尝尽了人间的酸甜苦辣,一任世态炎凉,人情变幻,他已经看破世事,识透人情,所以不管世事人情的翻云覆雨,他都无动于衷,认为不值一顾。体会到人情深处的人,对于世间一切毁誉褒贬都不动心,任凭人呼牛唤马挥之即来驱之便去,一点也不加以反抗了。
春秋战国时代,有一位名叫苏秦的人,他曾在鬼谷子处学习到辩术,然后周游列国,想把他所学的发挥出来。没想到各国的诸侯都不赏识他,致使他把车马僮仆都卖了,垂头丧气的回到家中,家里的人都看他不起,连妻子都在机架上织布不下来接他。
苏秦在家中埋头读书揣摩辩术,后来又到各国游说成功。当他衣锦荣归的时候,他的父母都亲迎到门外,嫂嫂还跪在地上迎接他,苏秦叹惜著说:‘当年我失败回家均不把我当人看待,现在我荣耀还乡,嫂嫂跪著接我,人情如此寒薄,真使人慨叹哪!’
这一个例子可知家庭尚且如此,何况一般的世道人心呢!
【后集○八一】
饱谙世味,一任覆雨翻云,总慵开眼;会尽人情,随教呼牛唤马,只是点头。
不为念想囚系,凡事皆要随缘
人想却除妄念偏偏除不去,越尽力想求著没有念头和没有意想,念头和意想反而越来越多,总是不能达到无念无想的境地。断除妄念绝不是勉强可得的,必须自然而然的达到无念无想,才算是真正的断除妄念。
怎样才能作到自然的无念无想呢?不外是前念不滞和后念不迎。所谓‘前念不滞’就是凡事要过而不留。所谓‘后念不迎’,就是不动未来的妄念。人生好像行路与登山,所谓:‘登高必自卑,行远必自迩。’只要一步一步按部就班走去,自然水到渠成,切忌瞻前顾后徘徊停留。总之,吾人求其无念如登山行路,是要随缘作现在的事,渐渐的就入于无念之中了。
【后集○八二】
今人专求无念,而终不可无。只是前念不滞,后念不迎,但将现在的随缘打发得去,自然渐渐入无。
自然得其机,造作减趣味
‘巧夺天工’,这句话是形容人为的技巧比得上天然的造化,但还不能说是胜过天然。以自然造物之妙诚然是不可思议,到底人为的力量是胜不过天然的。凡事不用人为成分在内,只要适合于自己的心意,自己就认为很满意。所谓‘顺其自然’,不必勉强。凡物由天然而成长,总比施以人工的要玄妙得多。若其中加上少许人为的成分在内,加以人工的调停与布置,反而失掉物的真趣了。
唐朝白乐天诗:‘意随无事适,风逐自然清。’真是值得回味啊!
【后集○八三】
意所偶会便成佳境,物出天然才见真机,若加一分调停布置,趣意便减矣。白氏云:‘意随无事适,风逐自然清。’有味哉,其言之也。
彻见自性,不必谈禅
孔子说:‘一箪食,一瓢饮,居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。’这是他的本性澄澈,显露真如。即使餐嚼粗饭,渴饮清泉,他心中也是快乐无比的。
又如南北朝的梁武帝萧衍,他平日食素谈禅,信道礼佛,但因心地沉迷,毕竟因惑于声色利欲,最后不免因于侯景之乱,渴死于寺中。
【后集○八四】
性天澄澈,即饥餐渴饮,无非康济身心;心地沉迷,纵谈禅演偈,总是播弄精魂。
心境恬淡,纯虑忘忧
佛家说:‘万物均有佛性。’万物之性与天性是合一的。人的心都有一个真境,这也是由于人心是本乎天道。这一真境,不是由琴瑟丝竹音乐中求取,而是从恬淡愉快中自然得来的境界;不是由烟香茶味中得来,而是从清静芳中自然发生。
如果想要游于这种妙境,先要使本身的心念清净,断绝被现在的境遇所左右的机缘,忘却一切思虑与分别。放宽身心,不固执于形体,就可以悠游于这一玄妙的境界。
老庄谓‘清净无为’,古人所谓‘放荡形骸之外’,都是悠游这一妙境的法门啊!
【后集○八五】
人心有个真境,非丝非竹而自恬愉,不烟不茗而自清芬。须念净境空,虑忘形释,才得以游衍其中。
真不离幻,雅不离俗
黄金是由矿里挖出来的,白玉是由石头里面生出来的。离开了幻化的世法 就没有真如的实相可言,除开了生死也就没有涅槃。
永嘉大师说:‘幻化之空身,亦即是法身。’如此说来,真即是幻,贵贱不二,绝不是什么另外的东西。晋朝的竹林七贤,饮酒遁世,每天都在醉乡,自称体会了老子之道,更有人入武陵桃花源去求仙。
虽说是风雅高洁,到底不能免俗;人能在世俗,才真是有风雅高洁的妙趣。如果想要断绝世俗去求风雅,结果仍然坠入俗道之中罢了。
【后集○八六】
金自矿出,玉从石生,非幻怎以求真;道得酒中,仙遇花里,虽雅不能离俗。
凡俗差别观,道心一体观
天地间山河草木等等万物,和人世家庭引起的喜怒哀乐等等情感,乃至于世间里一切事物的利害得失。如果用普通人的眼光来观察,确实是千头万绪纷乱不堪。但若以悟道者的眼光来观察,则千差万别的事物都是常住的实相。万物一律平等,并无彼此的分别,并且不必对他们有什么取舍或憎爱。
古书说:‘人心唯危,道心唯微;唯精唯一,允厥执中。’人对于万物有差别心是人为物欲所役使,是一条危险的道路。而明道之心是观察入微,得天地的妙理,不为幻相之物欲所迷惑;天地之道是在于精一,我们在虚实真幻之间,亦唯有明其精一执其中道,才不至有过犹不及之虞。
【后集○八七】
天地中万物,人伦中万情,世界中万事,以俗眼观,纷纷各异,以道眼亲,种种是常,何须分别,何须取舍。
布茅蔬淡,颐养天和
人间的苦乐不在于物质,而在于自己的心中。自己的精神衰弱,即使是在绮罗锦绣中起居睡卧,也感到不安逸暖和。反之,精神充沛,即使是睡在布被窝中,也能得到天地冲和之气而心情愉快。
在吃的方面,不一定吃了美酒佳肴就有滋味,如果真正了解饮食之道,即使是粗陋简单的食物,吃后也能感觉得出淡泊的滋味无穷。然而,一般人衣服要穿绫罗锦绣,饮食要吃山珍海味,得不到就不快乐,贪求多而欲海难填,永久不能满足,这样是错误和痛苦的人生。
【后集○八八】
神酣布被窝中,得天地冲和之气;味足(草黎)羹饭后,识人生澹泊之真。
了心悟性,俗即是僧
无论是受世间尘累的缠转而苦恼,或是由苦恼解脱而得到安乐,这都在于人的自心。果真心能彻底了悟,身体出入于屠牛之场、糟柏之肆,也无异处在极乐净土。
文殊菩萨曾在酒肆妓院里宣扬大乘佛法,教化众生,却没有丝毫的不净或破戒的行为。反之如果内心不能了悟,纵令嗜好是如何清净,以高尚的琴鹤为友或以欣赏花草为乐,内心邪恶的魔障仍然不得扫除。
古德说得好:‘能够休止了自己的妄念杂虑,彻底了悟之后,就是尘俗的境界也爱成真净的境界。反之,不能了悟,就是和尚也和俗人一样。’
【后集○八九】
缠脱只在自心,了则屠肆糟廛,居然净土。不然,纵一琴一鹤,一花一卉,嗜好虽清,魔障终在。语云:‘能休尘境为真境,未了僧家是俗家。’信夫!
断绝思虑,光风霁月
唐朝王勃诗:‘珠帘幕卷西山雨,画栋朝飞南浦云。’形容高楼大厦的雄伟。‘斗室’是狭小的屋子,身体虽然住在一间狭小的屋子里,但杂念妄想都能捐除的话,心中开阔就成了潇酒自如的境界。至于那些富丽堂皇的高楼大厦,都可以不必去享受。
饮酒数杯之后,能够自得其乐,这时候对明月弹素琴,临清风吹短笛就感觉有无限的趣味。
【后集○九○】
斗室中,万虑都捐,说甚画栋飞云,珠帘卷雨;三杯后,一真自得,唯知素琴横月,短笛吟风。
机神触事,应物而发
在一切噪杂的声音停止现出寂静的时候,忽然听到鸟的叫声,在静悄悄当中添上许多幽趣。古人说:‘鸟鸣山更幽。’是何等有趣的景象呀!
秋天时,满地荒凉,无丝毫可观之处,忽然看见了一枝花草,卓然独秀在那儿挺放著,我们可看出天地有蓬勃的生机存在著。
可见有性之天还没有枯稿,一经触动其生机,就自然萌发起来了。
【后集○九一】
万籁寂寥中,忽闻一鸟弄声,便唤起许许多幽趣;万卉摧剥后,忽见一擢秀,便触动无限生机。可见性天未尝枯槁,机神最宜触发。
操持身心,收放自如
白乐天的‘身心任天造’,是宿命论的主张,反之,晁氏的‘收身心’是为寂定,颇有佛家的风趣,放身心的如果能作到摩顶放踵而造福天下的地步,那就可以救人救世。但是收身心的如果能作到彻见自性体得真知,末尝不可觉人觉性。
最怕的是趋于两极而失去中道;不是流为放任猖狂,像西晋的阮籍、稽康之辈的玩世不恭,就是枯寂厌世如小乘声闻的学者们遁迹山林。所以,只有致中和之道保持身心,如器物的把柄在我手,收放自如则可免去偏于一端的弊病啊!
【后集○九二】
白氏云:‘不如放身心,冥然任天造。’晁氏云:‘不如收身心,凝然归寂定。’放者流为猖狂,收者入于枯寂。唯善操身心者,(木霸)柄在手,收放自如。
自然人心,融和一体
人在春风和气的雪夜里,心境当然是澄澈的意界,自然是冲融无比,这时候天地造化与人心也可以说混合无间。
古人只有赏雪而不喜雨的,雨雪同是由水所化,何以雪洁白而雨水泥泞呢?从这些可以窥见天心:雪是冷天的产物性寒无比,说明清净洁白的性格都是寒冷的。所以古人赏雪是爱它清净洁白啊!诗人大都是喜欢春天而讨厌秋天,因为春风和暖而秋气萧条,其实春秋都列在四季之内。人们喜春而怕秋,喜其化育与滋生而惧其肃杀与摧残,所以往往恭维人家都说‘满面春风,一团和气’。
总之,雨雪都是天降,而对人的喜忌不同,春秋都是季节而为人的好恶各异。足证世间的万事万物,都只是天心一时短暂的变化罢了。
【后集○九三】
当雪夜月天,心境便尔澄澈;遇春风和气,意界亦自冲融。造化人心,混合无间。
不弄技巧,以拙为进
老子说:‘巧为拙之奴。’《焦氏易林》中有:‘文巧舌敝,将返大质。’所谓‘大质’就返巧为拙,这都是物极必反之理。
文章作到了极致,反而没有话可说了。禅宗说:‘悟了等于未悟。’就是这个道理。人对人对事,总应出于真挚的态度,和拙朴的言词才好。古人的哲学认为巧者不坚而拙者永固,一件东西要是过巧过妙了,反而容易受外物所侵而破坏。
【后集○九四】
文以拙进,道以拙成,一拙字有无限意味。如桃源犬吠,桑间鸡鸣,何等淳庞。至于寒潭之月,古木之鸦,工巧中便觉有衰飒气象矣。
以我转物,逍遥自在
若以我为天地万物的主宰,就可以把万物自由的改变使用。这样得著富贵功名,实在不必太高兴;倘一旦失掉了荣华功利,也不必沮丧忧伤。无论得失穷通,都应心不动,立于天地之间,便是逍遥自在。这样的人生,是以天地为广大的游戏场所。
相反的,为万物而劳累我身,就是身为物转,人变成了富贵功名的奴隶。处于逆境,心里憎恨恐惧;处于顺境,就因爱恋而忘却忧虑。微细如一根毛的事,都可以把身心缠缚而成为苦痛的根源,可见迷与悟、苦与乐都在于役物和役于物的一念之间。
六祖惠能禅师说:‘心迷法华转,心悟转法华。’实是至理名言。
【后集○九五】
以我转物者,得固不喜,失亦不受,大地尽属逍遥;以物役我者,逆固生憎,顺亦生爱,一毛便生缠缚。
形影皆去,心境皆空
理论和事实是形影不离的,如果理论空洞,事实就站不住脚了,就像无形便无影。舍掉事实而固执于道理,就像是去影留形,结果是一无所成。
古人说:‘执著事物原是迷,楔理不舍亦非悟。’执著事物的多是俗人,执理不舍的多是学者。治疗执著事物的病容易,而治疗执著道理的病就难了。比方说心如不起酒色的念头,即使出入酒肆妓院,也绝不为酒色迷惑。
从前有两个禅僧,在途中约定遇见女人时不开口。但是他们走到河边,正遇到涨水,一个女人想要过河没有办法,其中一个和尚很同情这个女人,遂扶著它的肩,帮她过了河。然后,两个和尚走了一里多路,另外那一个和尚指责他说:‘你违反了对女人不开口说话的约束。’扶著女人过河的和尚回答说:‘你是不是没有背著女人而不高兴?’这个故事的意旨就是‘心空即是境空’。帮助女人过河的和尚不是为了色欲,而是为了救人。他心里并没有女色的观念,他只是想帮助一个有困难的人。但责备人的和尚,走了一里之后,仍然没有忘掉对方是一个女人,这和‘聚集腥膻,还要赶走蚊蝇’是同样的道理。
【后集○九六】
理寂则事寂,遗事执理者,似去影留形;心空则境空,去境存心者,如聚膻却蚋。
任其自然,万事安乐
高人隐士超然卓立于世外,所做的事也都很清高,凡事总以自适其性而不违反自然。喝酒时,总以不强劝他人才是快乐。饮酒本为尽欢,被人劝酒而不饮就是失礼,因而有时得勉强的喝下去。但勉强的饮酒是很痛苦的,这样一来,反而与当初饮酒取乐的目的不合了。所以,无论是主人和宾客双方都要适度,千万不可勉强。
下围棋固然是乐事,但互争胜负,亲友之间也就变成仇敌了。所以,与人相处总要以不争为先。吹笛子是不在其声律曲调的巧拙,而在乎怡情自乐,所以说‘笛以无腔为适’。琴有弦才能发音,也和笛子一样,若论声音好坏,那趣味就薄了。陶渊明抚无弦之琴说:‘要知琴中趣,何弄弦上音。’便是说琴以无弦为高。
和知己的朋友相会,如约定了日期反而不如偶然相遇来得真诚和率直。宾客来往,则更不必计较于迎送的礼仪,以平淡来往才显得大方。若一经拘泥于形迹,注重哪些繁文缛节,彼此心中就陷到尘世的苦海之中,不能得到什么愉快了。
【后集○九七】
幽人清事总在自适,故酒以不劝为欢,棋以不争为胜,笛以无腔为适,琴以无弦为高,会以不期约为真率,客以不迎送为坦夷。
思及生死,万念灰冷
生死是人间的大事,人们对于在未生之前是怎样的相貌和死后是如何景色 当然不得而知。然而,天地虽然毁灭了,是天地间的真理却恒久不灭而常存 同样的道理,人虽然是死了,但人的真性寂然独存始终不变。
人了悟了此中的道理,则不论在未生之前或是既死之后,不论来的地方与去的地方都是相同。只有真性不泯,超然于事物之外,可悠游于天地之间。
庄子所谓:‘游于象先。’是说天地万象尚未发生之前。人在此时虽然还没有发生,但这寂然犹存的天性却早已存在。所以,人能了悟此理,善自修持 自可游于象先与天地参一了。
【后集○九八】
试思未生之前有何象貌,又思既死之后作何景色,则万念灰冷,一性寂然,自可超物外、游象先。
卓智之人,洞烛机先
一个人如有强健硕壮的身体,就能够寒暑不侵,百病不移。此外,动极思静,乱极思治都是人之常情。俗语说:‘宁作太平犬,不为乱世人。’可见处乱而后思平才算是福。
但是,仅仅明白了这种道理还不能算是先见之明。《易经》上说:‘知机其神乎。’古语说:‘一叶落知天下秋。’我们如能预先知机,才能防患未然。
所以。幸福而先知其为祸之本,贪生而先知其为死之因,这并非是先知先觉,乃是《易经》上所说的知机啊!
【后集○九九】
遇病而后思强之为宝,处乱而后思平之为福,非蚤智也:幸福而先知其为祸之本,贪生而先知其为死之因,其卓见乎!
雌雄妍丑,一时假相
人生不过数十年的光景,一切的兴衰胜败不过是短短的一个时期,弹指之间便消失无踪了。人生好比是作战,当优伶在台上演剧的时候,剧中的喜怒哀乐离合悲欢,的确维妙维肖逼真得很,等到剧情换了,舞台上换了新的角色,前一幕的人物也就从舞台上消失了。
人生又好比在下围棋,在围攻酣战中,争先手与后手,争胜负与雌雄,等到棋子大乱,盘上所布的妙阵奇谋,双方所用的精神心血,转眼便成为枉费了。
所以,人间的富贵贫贱成败穷通与是非得失,真是微不足道啊!
【后集一○○】
优人傅粉调朱,效妍丑于毫端,俄而歌残场罢,妍丑何存;奕者争先竞后,较雌雄于看子,俄而局尽子收,雌雄安在。
风月木石之真趣,唯静与闲者得之
春夏秋冬,四时景色任何人都能够自由自在欣赏,可是奔走于名利场中的人们,他们没有空余的时间来欣赏。在水边的树木和窗前的竹石,春夏之际分外的茂盛繁荣,秋冬之时却凋落衰飒,这些大好的景色,在繁忙的人们看来是不会感觉什么兴趣的。
唐诗说:‘铁甲将军夜渡关,朝臣待漏五更寒;山寺日高僧未起,算来名利不如闲。’
所以说,忙者是迷于富贵功名,闲者是恋于风花雪月,同是一个人生,情趣各有不同。
【后集一○一】
风花之潇洒,雪月之空清,唯静者为之主;水木之荣枯,竹石之消长,独闲者操其权。
天全欲淡,虽凡亦仙
乡间农村的耕种老人,生性纯朴未被世俗习染,每日三餐饮食简单。一旦谈论起吃黄鸡喝白酒来,他们就感觉非常满足了。如果再谈论起达官贵人的美味食品,他们反而贫乏无知。他们四季所穿的衣服只是些粗布的袍懊,如果和他们谈论起緼袍布衣,他们都懂得怎样穿著制作,如果再谈论起大人王公的朝服衣冠,反而认为是台上作戏人穿的服装。
由此看来,乡间的农人得天独厚,不失本真,所以欲念淡泊,心性纯良,而人生本是苦乐相伴的世界,唯有农人乐多而吉少,这是在人生的第一等境界啊!
【后集一○二】
田父野叟,语以黄鸡白酒则欣然喜,问以鼎食不知;语以緼袍短褐则油然乐,问以衮服则不识。其天全,故其欲淡,此是人生第一个境界。
本真即佛,何待观心
在自己心中如果没有种种妄念和分别,则观心与观念的事全无必要。所谓‘观心’与‘观念’,是因为有了种种妄念。以一切都是无常观与不净观者,也是因为执著一切物是常住,一切的物是清净洁白,为了除去这些错误观念而修持。人如果连这种妄念分别都没有,那就没有修持的必要了。
然而,人的心原来是否有此妄念分别?可以说本来是没有的。但因人时时起这些妄念,这种妄念才真正的存在。不但妄念杂心不是实体,人的本心实在也是虚幻的。至于佛家所说的观念,不但是多余的事,反而增加了无数的烦恼与障碍。
其次,以万物为一指,这不但也是多余,结果反而把本来同一之物给剖析分解了。天地本是同根,万物是一体,你应当任其自然,不必用手去触它,现在你要去齐它,就开始发生出异同了。
拾得说:‘拿著篠帚扫地,深泊扫起心上尘。’意思是说我们人的本心本是清净没有一点尘埃的,用篠帚的目的是在扫除尘埃,这样反而把心中的尘土扬起来了。佛家的观心、庄子的齐物,本篇说明心空物一的道理,后来的人拘泥在观心齐物上面,更进一步解说,反而起了障碍、发生矛盾了。
【后集一○三】
心无其心,何有于观,释氏曰观心者,重增其障;物本一物,何待于齐,庄生曰:齐物者,自剖其同。
勿待兴尽,适可而止
唐朝白乐天的《长恨歌》中有下面几句诗:‘缓歌慢舞凝丝竹,尽日君王看不足。渔阳鼙鼓动地来,惊破霓裳羽衣曲。’正因为唐明皇不能在笙歌正浓、酒宴方酣的时候,起身拂衣离座而去,才招来安史一场大乱。
达观的人处于平安的境地,时常想到危险的时期遭遇了危难,能悬崖撒手,急流勇退。这与那尽日欢乐不足的唐明皇比较,真有天地的差别。而郭子仪和曾国藩,都可以说功成身退明哲保身的达人。此外,为了个人的名利,在夜阑人静时还在各处奔忙的俗士,实际上是自讨苦吃自寻烦恼。
【后集一○四】
笙歌正浓处,便自拂衣长往,羡达人撒手悬崖;更漏已残时,犹然夜行不休,(口送)俗士沉舟苦海。
修行宜绝迹于尘寰,悟道当涉足于世俗
‘把握’就是用手把物握住,‘把握未定’是手尚没有力量握住东西,在此处是指心还不落体。在红尘万丈喧闹的都市,如果感到心不落体,就要不留一点痕迹,到山林清洁闲静地方去修身养性为妙。因为心不落体,看见东西、听见东西心容易动乱,因此要找到一个清洁闲静的环境,不乱心思就不起任何欲念,心体就可以澄静下来了。
等到心体坚定之后,就不必再住在山林里,而需要混入红尘世俗之中。虽然看见动心起欲的事物,一点也不为所动,还可以达到善自养我的圆转活机。世俗人若最初不想避世,最后便陷入苦海而不悟。更有一般被称为高人隐士的人,无论入山林或世间,都不做利人济世的事,说起来是错误的行为。
【后集一○五】
把握未定,宜绝迹尘嚣,使此心不见可欲而不乱,以澄悟吾静体;操持既坚,又当混迹风尘,使此心见可饮而亦不乱,以养吾圆机。
人我一视,动静两忘
喜欢寂寞而厌烦喧嚣的人,往往厌烦世间的噪声而远离世人,独居深山幽谷以求寂静,心中存在著无人烦扰是最好的念头。
这烦扰的念头有‘我’存在其中,便成了我相,又有心求寂静却执著于寂静当中,便成了动乱的根本。
要知‘我’是对‘人’而成的,‘静’是对‘动’而起的。如果执著于任何一方,他方必定不能不有所起。避人求静的人不知此理,终究不能得到‘人我一体,动静两忘’的境界,也就得不到真实安乐的境域。
【后集一○六】
喜寂厌喧者,往往避人以求静。不知意在无人使成我相,心著于清静便是动根。如何到得人我一视,动静两忘的境界。
山居清酒,入都俗气
为什么说在山中独居,心胸就逐渐清静幽雅了呢?
因为他所接触的环境,处处都有很好的佳兴。看见闲云野鹤就起了超俗绝尘之想,遇见石涧流泉就动了洗浴涤除庸俗的意念,观赏著古桧寒梅自己也有了挺立的不屈不挠气概,与沙鸥麋鹿作朋友而返回到天真。这些奇思佳兴之所以发生,是由于高尚的境界所造成。孟子说:‘居移气,养移体。’也就是这个道理。
如果由山居再走入尘世来看,便觉得一切事物都和我毫不相关,连本身也显得累赘多余了。
【后集一○七】
山居胸次清洒;触物皆有佳思;见孤云野鹤,而起超绝之想;遇石涧流泉,而动澡雪之思;抚老桧寒梅,而劲节挺立;侣沙鸥麋鹿,而机心顿忘。若一走入尘寰,无论物不相关,即此身亦属赘蔬矣。
人我合一之时,则云留而鸟伴
古人说:‘道高龙虎伏,德重鬼神钦。’当我心与天地之心互相连系的时候,则天人合一,万物与我一体。此时不但猛兽可以驯伏,就是野鸟也与人来亲近。
翁森诗:‘山光照槛水绕廊,舞樗归咏春风香,好鸟枝头亦朋友,落花水面皆文章。’当人心能与天地的景色相融相合,则落花片片白云朵朵都是我的伴侣。此时是山光照耀春风吹送,使人如醉如痴,鸟雀不惊景物宜人,人生就感到万分的快乐啊!
【后集一○ 八】
兴逐时来,芳草中撒履闲行,野鸟忘机时作伴;景与心会,落花下披襟兀坐,白云无话漫相留。
祸福苦乐,一念之差
一切万物由于人心的反映而表现出善恶来。人生的幸与不幸,都不外是由人心所造成。
佛家说:‘相由心生,相随心灭。’也就是这个道理。人一起了利欲之念,马上现出火一般的炽热之心,不知不觉间就坠入火热的地狱中。
人一沉溺于贪爱之中,心中就起了痴情妄念,于是就沉沦到无边的苦海中去了。人只要心能清净,那么炽烈燃烧的火焰也就化为清凉的池水。
所以,只缘一念之不同,境界就大大的差异。人由于此心把持不定,使境遇有所改变,这是应当怎样去慎审明辨的!
【后集一○九】
人生福境祸区,皆念想造成。故释氏云:‘利欲炽然即是火坑,贪爱沉溺便为苦海;一念清净烈焰成池,一念惊觉船登彼岸。’念头稍异,境界顿殊,可不慎哉。
若要工夫深,铁杆磨成针
俗言说:‘若要工夫深,铁杵磨成针。’我们无论对任何事情只要不倦不息,努力不辍,最后一定能达到目的。用绳子代替锯,可以伐断木头,这是比喻的话,也就是努力不懈,工夫久了自然可以伐断木头。屋檐前的滴水,经常不绝的滴落,时间久了也可以穿过石头。有志学道的人也是一样,孜孜不息,好学不倦,终会有大的成就。
所以,凡事切勿操之过急,否则如同孟子所说的‘堰苗助长’,终致一无所成。
【后集一一○】
绳锯木断,水滴石穿,学道者须加力索;水到渠成,瓜熟蒂落,得道者一任天机。
机息心清,月到风来
心应外物而活动,此时的存心就不纯洁。心念的活动一休息,好像水在静止不流,心自然会澄清,心体也就清净洁白。心能常久保持清净洁白,‘人生是苦海’的观念就不会存在了。只要这心远离尘世,悠游放天地之间,处于繁华都市也不会感觉烦扰,不必为了排除心中障碍,特地入山休养。
心是诸法之源,只要心不起念,外相就不发生。一般人说枉费心机,是心不可以有机,如有心机,心就不纯洁了。说也奇怪,倘若无心,则善事常会发生不可思议的奇趣,恶事亦能得到周围环境的解脱。心机的有无,对于因果的关系很大。处世不必枉费心机,尽心任其自然就好。
【后集一一一】
机息时,便有月到风来,不必苦海人世;心远处,自无车座马迹,何须痼疾丘山。
落叶蕴育萌芽,生机藏于肃杀
古往今来,万物的新陈代谢都是生生不已、息息相关的。在草木凋零的时候,也正是它生实结果、蕴育新萌芽的生机。在冬天最寒冷的时候,也正是一阳来复、生生发育的开始契机。
邵尧夫诗:‘冬至子之半,天心无改移;一阳初动处,万物未生时。’万物虽然还未发生,但是已有生生之机蕴育在内了。在凋零枯落当中,尚有生生发育之气。
所以,我们研究事物的道理,不能只看外表,应该更进一步探求深远的内容。
【后集一一二】
草木才零落,便露萌颖于根底;时序虽凝寒,终回阳气于飞灰。肃杀之中,生生之意常为之主,即是可以见天地之心。
雨后山色鲜,静夜钟声清
同是一座山,在睛天日照之下和阴天下雨的时候,看法就有不同了。在雨过天睛之后,山被雨洗洁,平添一番清新悦目的气息。同一个钟的声音,白昼与夜间的感觉大不相同。白天人马喧嚣,钟声不如夜阑人静时清晰响亮。
所以, 因时而观物听物,就可使心神清明,精神修养上也就有所裨益。
【后集一一三】
雨余观山色,景象便觉新妍;夜静听钟锋;音响尤为清越。
雪夜读书神清,登山眺望心旷
人依据居处的同而改变了原有的气度。
站在高山峰顶上,俯瞰大地则胸襟自然广阔。
坐在清流河畔听水流声和观鱼,则心情自有超越俗性的感觉。
在雨雪的夜间读书,四周没有槽杂之音来妨碍,精神自然清静。
在高阜岳冈的上面舒清长啸,就使人高迈豪放。
【后集一一四】
登高使人心旷,临流使人意远;讲书于雨雪之夜,使人神清;舒啸于丘阜之颠,使人兴迈。
万钟一发,存乎一心
心胸广大的人,对于万钟的俸禄也像瓦罐一般。古时一钟之量等于六斛四斗之量,十万石的大禄叫‘食禄万钟’。古德说:‘百万石之禄不过是世上的露水罢了。’这就是心胸宽大以万钟的厚禄,不过看成如石类瓦块一样轻微而不足道,这是达人的境界。
至于‘一发似车轮’的典故是:从前有一个木工,因地做细小的事物太久了,甚至精神集中在把一根头发看作和车轮一般大小。这是形容人心的狭小。
物的大小是因人的心情而异,世间有一掷千金毫无吝色的人,也有把一分一角视同性命的人。
【后集一一五】
心旷,则万钟如瓦缶;;心隘,则一发似车轮。
要以我转物,勿以物役我
天地间如果没有春天的万紫千红,没有夏天的清风明月,天地就变成了寂寞不堪,也显不出造化之妙了。
人间如无七情六欲和一切嗜好,人就干燥而无味,一如枯木顽石,不成为人的心体了。
如果人能善为转物,不便物来转我,则一切情欲嗜好皆天机,尘世之情也可以化为理想的妙境了。
【后集一一六】
无风月花柳,不成造化;无情欲嗜好,不成心体。只以我转物,不以物役我,则嗜欲莫非天机,尘情即是理境矣。
就身了身,以物付物
因著自己一身而能彻悟了自己一身的,才能以万物对万物,才不致把万物把持在自己手中而任意使用。能放弃这一私念,让万物各得其所,就可使自己有享用不尽的自然好境。比方说,高山尽管高,沧海任它深,乃至松树的坚直、荆棘的弯曲,各尽其物的本分,这样就足供自己之用了。
把世间所有的一切,恨不得都归自己所有,这种无限的欲念,使人终身不得安闲及满足。所以我们要彻底看透悟透,绝不对万物再起强求的思想。于是以万物付给万物,还天下于天下人。
佛家认为世间是转变无常烦恼于不绝的一个火窟,如果不早点跳出,绝不可能得到安乐,所以才遁出世间去修行。但是遁出世间将往哪里去呢?在此间之外,别无可往之处。
古传说:‘生死不可厌,涅槃不可欣,此时与此地,生死两离分。’总之,世间是生死的苦境,涅槃是常乐的净土。但也不是各有分别,只要把厌弃欣喜之念离开,就是在生死的世间常住,也有共其享受的爱的妙乐,这就是‘在世而出世’。以天下还天下的英雄豪杰,他们也是在世间而又能超出世间,得以享受到自由自在的妙乐。
【后集一一七】
就一身了一身者,才能以万物付万物;还天下于天下者,才能出世间于世间。
不可徒劳身心,当乐风月之趣
人生不可过于闲暇,人闲暇就没有精神修养,人在闲居无事或是穷极无聊的时候,自然生起种种妄念,昏乱了本心,不知不觉就做出坏事来。反之,人生也不可过于忙碌,从早晨到晚间忙得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。心被繁忙所障碍,做起事来便‘过犹不及’。
因此,君子应常使本性坚定不失,并对自己的身心多抱忧思,多加注意,务使身心两方面都得到平衡。
这样一来,就没有过与不及之忧了。
【后集一一八】
人生太闲,则别念窃生,太忙,则真性不现。故士君子不可不抱身心之忧,亦不可不耽风月之趣。
何处无妙境,何处无净士
人心的真体,凡夫与圣人是一致的,并没有什么相异的地方。当一念不生之时,则善恶邪正的利害关系都不产生,好像水澄清的时候。能够这样澄然静坐,则见物听物,全都能显露出自然的妙用。
见到天边云彩的飘浮,就悠然兴起离尘出俗之感;听见雨声淅沥而万念寂静,心地清醒;听到鸟啼,欣然而心有领会之处;看花儿落了则潇然而心有自得。
无论在任何地方,都无往而不是真如的境界。
【后集一一九】
人心多从动处失真。若一念不生,澄然静坐,云兴而悠然共逝,雨滴而冷然俱清,鸟啼而欣然有会,花落而潇然自得。何地非真境,何物无真机。
顺逆一视,欣戚两忘
生小孩时。母亲可能遭遇到危难。存积了大量金钱,盗贼可能乘隙窥伺。生子可喜,而母难可忧。堆金可喜,而盗贼堪虑。所以,欢喜当中含藏著忧虑的种子。贫穷虽然可忧,如果能够节俭用度,反而可以积蓄兴家。病虽然可忧,但如果能够谨慎养生,就可以保全住自己的身命。如此说来,忧的里面又种了喜的种子。
所以,喜与忧是相伴而来,绝不是个别单独存在的东西。喜亦未必是喜,而忧亦未必是忧。人无论遭遇到顺境和逆境,都能同样视之,结果把喜与厌、乐与忧都一同忘掉。能够如此,才算得到了真正的安乐境界。
【后集一二○】
子生而母危,镪积而盗窥,何喜非忧也;贫可以节用,病可以保身,何忧非喜也。故达人当顺逆一视,而欣戚两忘。
风迹月影,过而不留
处世的道理应如风吹山谷,风过而山谷呈现一片寂静。总要过而不留,那么是非就不会存在了。养心的方法应如月色映照池水,总要空而不著,物我两忘。
佛家所说六根清净,不但是耳不闻恶声,心不想恶事,就是眼、耳、鼻、舌、身、意六者都要不留任何的印象才好。
换言之,要做到物与我的相对关系不复存在,那样的话,绝对的境界就可以出现了。
【后集一二一】
耳根似飙谷投响,过而不留,则是非俱谢,心境如月池浸色,空而不著,则物我两忘。
世间皆乐,苦自心生
利欲心过重的人,一旦达不到目的或者一切失败了,就抱怨世间是多苦与多忧。利欲心恬淡的人,他们的眼中所看到世界,处处都是快乐。‘知足常乐’就是这种道理。
大自然的风景确实值得欣赏,像那白云青山、溪流泉石、花迎鸟鸣等大自然的景色,是忙于功名利欲的人,不曾去注意欣赏也没有工夫留连,他们心中感觉不到自然环境的快乐。世间本来就没有苦乐的说法,苦乐不过是人心所生而已。至于万物的相生相杀,也不过是由于因果循环造出来的幻象。人如能去掉荣华名利的观念,以苦为乐,则天地山河都将成为乐境。
【后集一二二】
世人为荣利缠缚,动曰尘世苦海。不知云白山青,川行名立,花迎鸟笑,谷答樵讴,世亦不尘,海亦不苦,被自尘苦其心尔。
月盈则亏,履满者戒
天道忌盈,人事惧满,所以月盈则亏,花开则谢。这是天理循环。有福气享受荣华富贵的人;应当深思这道理,抱著诚恳心情去待人处世。唯如此方可以持盈保泰,得到悠久幸福。
凡事做到七八分处才有佳趣。太过则易衰,不及则易馁,正如酒止微醉,花在半开,那么瞻前大有希望,顾后也未绝生机。
我们如果能够这样常常善自保持下去,自然能够悠久的存在于天地范畴之中。
【后集一二三】
花看半开,酒饮微醉,此中大有佳趣。苦至烂漫酕醄,便成恶境矣。履盈满者,宜思之。
体任自然,不染世法
野外生长的蔬菜,并未受到世间人们的灌溉或者施肥培植,完全靠自己的力量生长起来。至于野生的鸟类,也没有受到人们的饲养,它是天然壮大的。一般人喜欢猎取野生的鸟类与蔬菜为山珍美味,就是因为它味美香甜,十分可口。
由此可见,自然生长的东西比人为的可贵。
以人的品格来说,如果我心不被世俗污染,品格自然高尚,不就没有世俗的秽气了吗?
【后集一二四】
山肴不受世间灌溉,野禽不受世间0养,其味皆香而且冽;吾人能不为世法所点染,其臭味不迥然别乎?
观物须有自得,勿徒留连光景
栽花种竹,养鹤观鱼,这些都是风雅的事情。但是必须领会其中的妙趣,内心始有怡然自得之感。如果只是留连眼前的光景,玩赏物品外形的话,这也不过是像从耳朵进去、嘴里出来而已,比方小人听闻了圣贤的道理,并不去身体力行,只是用嘴说说罢了,一切不过是在仿效君子的动作,佛家叫做‘顽空’。
佛家有些小乘的学者,并未悟得真空妙有的妙理;大乘的学者不同,他们所说的空,并不是虚无之义,而是‘空即是有,有即是空’,不像小乘的空如同顽石枯木没有一点生气,似是而非。
现在爱种植花竹,爱观赏鱼鹤,乃君子所乐,是很风雅高尚的事,全是因为君子能够领会其中超逸的情趣,心中感到真正的乐趣。小人就不同了,他仅仅观赏外形,不了解其中的乐趣,并没有什么高尚趣味可言。
【后集一二五】
栽花种竹,玩鹤观鱼。亦要有段自得处。若徒留连光景,玩弄物华,亦吾儒之口耳,释氏之顽空而已,有何佳趣?
陷于不义,生不若死
居住在山林中的文人隐士生活虽然清苦,但他们的高风亮节、情逸超群的风度,却使人在尊崇敬仰之余感觉神骨清高,使人可望而不可及。在田野里劳动的农夫,外表虽然粗鲁,但他们由衷诚挚的浑厚模样,却表现出天真纯朴的作风,使人在敬重之外,更有一种说不出的恋慕之情。这时候回想一下在市井中生活的人,不免会与利禄之辈、贩夫之徒为伍,实在让人感觉陋劣污秽,惭愧不已。
古时候的忠臣义士,宁愿为国尽忠而死,绝不肯投降失节,就是怕失掉了人格身分。所以,宋末文天祥被元朝俘虏而不投降,并且作了两句诗以明心志。他说:‘人生自古谁无死,留取丹心照汗青。’临刑之前在衣带上面写著:‘孔曰成仁,孟曰取义,唯其义尽,所以仁至。读圣贤书,所学何事?而今而后,庶几无愧。’这就是君子宁愿杀身以成仁,也不可受辱失节损失名誉。
【后集一二六】
山林之士,清苦而逸趣自饶;农野之人,鄙略而天真浑具;若一失身井驵侩,不若转死沟壑神骨犹清。
非分之收获,陷溺之根源
祸福本是循环相连的。孟子说:‘虽曰爱之其实害之,虽曰忧之其实仇之。’这是说明了祸福循环相连的道理。因此,人无功受禄寝食不安,就是怕得非分之福,受了造化弄人之祸。所以‘非分之福,无故所获’,我们应该极力躲避不要使它临到自己的身上。
一般人不明此理,偏偏要去寻找意外的收获与利欲,结果弄得身败名裂,亡国破家为数也不少啊!达人君子凡事从远处看,要能够事先了解利害关系,就能不堕其中了。
【后集一二七】
非分之福,无故之获,才造物之钓饵,即人世之机阱。此处著眼不高,鲜不堕彼术中矣。
把握要点,卷舒自在
人生就像一个傀儡,耍弄傀儡的人牵动线索,傀儡的手脚便都颤动起来,进退坐卧显得非常逼真。这是傀儡受人牵动线索而生出来的动作,只要能把这个牵线的根蒂握在自己手里,一根线也不让它纷乱,无论卷舒都能够自由,权利操纵在自己手里。
可见我身之出处进退,全在于自己,心可以不为他人所左右。假如自己的进退受旁人指挥左右,那岂不是变成戏台上被人所玩弄的傀儡?这就是明显告诉我们:自己的命运应该随自己的意思去发展。
【后集一二八】
人生原是一傀儡,只要根蒂在手,一线不乱,卷舒自由,行止在我,一毫不受他人提掇,便超出此场中矣。
利害乃世之常,不若无事为福
天下事利害得失常是连在一起的。俗语说:‘有一利必有一害,有一得必有一失。’这乃是世间的一定道理。所以说:‘天下常以无事为福。’又说: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’老子说:‘祸兮福所之伏。福兮祸之所依。’天下事祸福的相连至明。
古人说:‘太平本是将军致,不许将军看太平。’真是说尽了天机,话尽了人事。将军立功在战场,从战场上得功名。到了太平的时候,将军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。这就说明了天下的利害得失都是循环相接的,有了昔日的盛,才有今日之衰,明白这种循环天理的法则,心中藏著雄心勇气,不觉冰散化为乌有了。
【后集一二九】
一事起则一害生,故天下常以无事为福。读前人诗云:‘劝君莫话封侯事,一将功成万骨枯。’又云:‘天下常令万事平,匣中不惜千年死。’虽有雄心猛气,不觉化为冰霰矣。
茫茫世间,矛盾之窟
喜欢同人私奔的淫妇,本来是很多情的,但是其情却容易走入歧途,终致完全断绝淫欲与色情而削发为尼。再说,热中于事物的人本是极富感情的,但往往受了意外刺激,就冲动的遁入空门去做和尚。
自古以来,美色倾城的歌妓,和英勇将士们出家入道的很多。寺院本来都是离开世欲尘情清静之门,却时常成了淫邪人们遁入的场所,不免成为犯罪者的巢窟。
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。
【后集一三○】
淫奔之妇,矫而为尼;热中之人,激而入道。清净之门,常为淫邪之渊薮也如此。
身在局中,心在局外
在滔滔的大海中波浪冲天,孤舟随著大浪的起伏而不定,这时候在船里面的人反而不知道本身的危险,心里并不感觉到恐惧,倒是在船外面岸上的人看到这种情景,不禁要惊心动魄了。
也就是说,人们处在极危险的环境中,有时并不觉得危险。等危险过去,痛定思痛,反而觉得当时危险情景的可怕。君子处身于事中,心当超然于事外,这点是非常重要的。
【后集一三一】
波浪兼天,舟中不知惧,而舟外者寒心;猖狂骂坐,席上不知警,而席外者咋舌。故君子身虽在事中,心要超事外也。
减繁增静,安乐之基
人在一生一世中,能把自己所作的事减少一分、省去一分,就能够超出世间一分,得到安乐和自由。比方说,和旁人减少一分交际,就可以免去许多纷扰得到清静。言语过多,难免生出过失来。思虑过多,精神损耗,能够少说话少思虑是好的。再说,如果聪明太过就有伤本来面目,本身也就有危险了。所以,混沌蒙眬的人反而是安全的,能够减少一分聪明就可以完成一分混沌。这些说法在现代是谁也不会向这方面去做的。
总之,事物做得十分过分,就成了祸患的根本。凡事最好是达到了八分就要回顾一下,这是老子、庄子的遁世之道。
然而,一般人却持著相反的主张,不但不求交游言语、思虑聪明等等减省,反而求其日日增加。这无疑是桎桔了自己的生命,使它陷于不自由的痛苦之中,是极为可哀的事。
【后集一三二】
人生减省一分,便超脱了一分;如交游减,便免纷扰;言语减,便寡愆尤;思虑减,则精神不耗;聪明减,则混沌可完。彼不求日减而求日增者,真桎梏此生哉。
满腔和气,随地春风
四季寒暑的变迁,以人力来躲避它不是不可能的。可是对于世态的炎凉、人情的冷暖,想把它除去就十分困难了。心中受了人情炎凉的刺激,也就随之而起冷暖的变化,有时心头如火般炽热,有时又如结冰般寒冷。世间人情的炎凉纵易除掉,心中的冰炭却很难解除。如果能够除去心中的冰炭,则不论天然的寒暑与人世的炎凉,自己胸中时时充满和蔼的气氛,无论何地何处都以春风吹拂我心,则无往而不和合。
苦乐是主观的,不在于外界的天气与人情,全在于自己心中的变化。明白这个道理就先要修心。
【后集一三三】
天运之寒暑易避,人世之炎凉难除;人世之炎凉易除,吾心之冰炭难去。去得此中之冰炭,则满腔皆和气,自随地有春风矣。
超越口耳之嗜欲,得见人生之真趣
想要求得精制的茶、香冽的酒,不但价钱贵而且极为难得。茶不求精而壶亦不干,是说得到不断的常饮。酒不求冽而樽亦不空,是说得到了有酒盈樽的趣味。素琴是不加装饰而没有上弦的琴,只要能领会其中的趣味,也可以常常调弄五音六律。短笛虽然没有腔调,要自己过意的话,也可以自乐其趣。所以,无论是茶酒琴笛等等不管外表如何,如果真能了解其中真趣而知其中之乐,他的人品境界自然是高尚的。
晋陶渊明夏日在北窗高卧,和风飘然吹来,自称为‘羲皇上人’。羲皇是上古时代的天子伏羲神农黄帝三个人,有的人把这人称之为三皇;羲皇上人是说比伏羲皇帝还要古老的时代。嵇阮是晋朝竹林七贤中的嵇康和阮籍二人,嵇康善于操琴,阮籍好酒,匹俦之意是可以和他二人匹敌的意思。陶渊明自比为羲皇上人过著太古自由安逸的生活,现在所说的是虽然不能超越羲皇,但也可达到竹林七贤的嵇康、阮籍等人高尚的境界。
人能超越了耳目口鼻的爱好,而了解其中的真趣,虽然是在现世不洁的尘俗之中,其境界却能达到古代贤人之士。
【后集一三四】
茶不求精而壶亦不燥,酒不求冽而樽亦不宜。素琴无弦而常调,短笛无腔而自适。纵难超越羲皇,方可匹俦嵇阮。
万事皆缘,随遇而安
佛教主张一切随缘,世间上的事莫不是因缘生、因缘灭;人的贵贱吉凶或祸福,也都是因为因缘而分成各色各样。因此,人要随著因缘处理自己的色身,方能达成自己的意志。其次,儒教所说的位素,是《礼记》上所说的:‘君子素其位而不外顾。’即君子守著自己的身分不逆著境遇,和佛家的随缘意义相同。
世间浮沉有如渡海,渡海如果持有浮囊就不会沉溺。能守著「随缘素位’这四字去行,则恰如渡海持有浮囊一般,就有安全渡过的可能。人能够渡尽那些世间的顺逆苦乐的大波小波,就不会不幸的沉没下去。世事多是茫然无尽,如果一切完全无缺,只此求全一念,则无量的欲念都纷纷产生,像丝线一般纷乱,千头万绪使你无法整理。
反过来说,如能随遇而安,也就是能安于目前所处的地位,不抱不足的观念,不求非分的福利,依照‘随缘素位’四个字去做,就无往而不自得。无论是处于顺境或是逆境,都能圆满应付、自由自在了。
【后集一三五】
释氏随缘,吾儒素位,四字是渡海浮囊。盖世路茫茫,一念求全则万绪纷起,随遇而安则无入不得矣。
除旧布新,一清吾心
除旧布新,再清苦心
除旧布新,三清吾心